達夫應該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讓他做外交官,我覺得很適當。但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他的缺點是身體太弱,似乎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便有了肺結核,這使他不能勝任艱劇。還有一個或許也是缺點,是他自謙的心理發展到自我作賤的地步。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誌愈想偽裝頹唐,到後來誌氣也就日見消磨,遇著什麼棘手的事情,便萌退誌。這些怕是他有政治上的才能,而始終未能表現其活動力的主要原因吧。
到廣州之後隻有三個月工夫,我便參加了北伐。那時達夫回到北平去了,我的院長職務便隻好交給王獨清代理。假使達夫是在廣州的話,我毫無疑問是要交給他的。這以後我一直在前方,廣州的情形我不知道。達夫是怎樣早離開了廣州回到上海主持創造社,又怎樣和朋友們生出意見鬧到脫離創造社,詳細的情形我都不知道。在他宣告脫離創造社以後,我們事實上是斷絕了交往,他有時甚至罵過我是“官僚”。但我這個“官僚”沒有好久便成了亡命客,我相信到後來達夫對於我是恢複了他的諒解的。
一九二八年二月到日本去亡命,這之後一年光景,創造社被封鎖。亡命足足十年,達夫和我沒有通過消息。在這期間的他的生活情形我也是不大清楚的。我隻知道他和王映霞王映霞,一九0八年生,浙江杭州人。鬱達夫妻,一九四0年五月在新加坡與鬱達夫離異。女士結了婚,創作似乎並不多,生活上似乎也不甚得意。記得有一次在日本報上看見過一段消息,說暨南大學打算聘達夫任教授,而為當時的教育部長王世傑原注:這人是太平洋社的一位頭子,利用過達夫和創造社的招牌來辦《現代評論》的。所批駁,認為達夫的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我感受著異常的驚訝。
就在蘆溝橋事變前一年(一九三六年)的歲暮,達夫忽然到了日本東京,而且到我的寓所來訪問。我們又把當年的友情完全恢複了。他那時候是在福建省政府做事情,是負了什麼使命到東京的,我已經不記憶了。他那時也還有一股勃勃的雄心,打算到美國去遊曆。就因為他來,我還叨陪著和東京的文人學士們周旋了幾天。
次年的五月,達夫有電報給我,說當局有意召我回國,但以後也沒有下文。七月蘆溝橋事變爆發了,我得到大使館方麵的諒解和暗助,冒險回國。行前曾有電通知達夫,在七月十七日到上海的一天,達夫還從福建趕來,在碼頭上迎接著我。他那時對於當局的意態也不甚明了,而我也沒有恢複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個人留在上海,達夫又回福建去了。
一九三八年,政治部在武漢成立,我又參加了工作。我推薦了達夫為設計委員,達夫挈眷來武漢。他這時是很積極的,曾經到過台兒莊和其它前線勞軍。不幸的是他和王映霞發生了家庭糾葛,我們也居中調解過。達夫始終是摯愛著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舉動起來便不免不顧前後,弄得王映霞十分難堪。這也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吧?後來他們到過常德,又回到福州,再遠赴南洋,何以終至於乖離,詳細的情形我依然不知道。隻是達夫把他們的糾紛做了一些詩詞,發表在香港的某雜誌上。那一些詩詞有好些可以稱為絕唱,但我們設身處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實在是令人難堪的事。自我暴露,在達夫仿佛是成為一種病態了。別人是“家醜不可外揚”,而他偏偏要外揚,說不定還要發揮他的文學的想象力,構造出一些莫須有的“家醜”。公平地說,他實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為什麼要暴露自己的愛人?這愛人假使是舊式的無知的女性,或許可無問題,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問題弄得來不可收拾了。
達夫到了南洋以後,他在星島編報,許多青年在文學上受著他的熏陶,都很感激他。南太平洋戰事發生後,星加坡淪陷,達夫的消息便失掉了。有的人說他已經犧牲,有的人說他依然健在,直到最近才得到確實可靠的消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十天前,達夫的一位公子鬱飛來訪問我,他把沈茲九沈茲九,一八九八年生,浙江德清人。胡愈之夫人。曾任《婦女生活》雜誌主筆、上海《申報》副刊《婦女園地》編輯。寫給他的回信給我看,並抄了一份給我,他允許我把它公布出來。凡是達夫的朋友,都是關心著達夫的生死的,一代的文藝戰士假使隻落得一個慘淡的結局,誰也會感覺著悲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