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2 / 2)

紅明的蓮花飄流於銀碧的夜波上,我們的劃子追隨著它們去。其實那時的荷燈已零零落落,無複方才的盛。放的燈真不少,無奈搶燈的更多。他們把燈都從波心裏攫起來,擺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躊躇滿誌而去。到燭燼燈昏時,依然是條怪蹩腳的劃子,而湖麵上卻非常寥落;這真是殺風景。“搖罷,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畫舫不如秦淮河的美麗;隻今宵一律妝點以溫明的燈飾,嘹亮的聲歌,在群山互擁,孤月中天,上下瑩澈,四顧空靈的湖上,這樣的穿梭走動,也覺別具豐致,決不弱於她的姊妹們。用老舊的比況,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風”,秦淮河的是“閨房之秀”。何況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隻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風雨來時還不免虛度了。

公園碼頭上大船小船挨擠著。岸上石油燈的蒼白芒角,把其他的燈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們不如別處去。我們甫下船時,遠遠聽得那邊船上正緩歌《南呂·懶畫眉》,等到我們船攏近來,早已歌闌人靜了,這也很覺悵然。我們不如別處去。船漸漸的向三潭印月劃動了。

中宵月華的皎潔,是難於言說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動著的歌聲人語,燈火的微芒,合攏來卻暈成一個繁熱的光圈兒圍裹著它。我們的心因此也不落於全寂,如平時夜泛的光景;隻是伴著少一半的興奮,多一半的悵惘,軟軟地跳動著。燈影的曆亂,波浪的皴皺,雲氣的奔馳,船身的動蕩……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夢的唯一象征,故在當時已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燈歌又爛縵起來,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繞這小洲而遊,漸入荒寒境界;上麵欹側的樹根,旁邊披離的宿草,三個圓尖石潭,一支禿筆樣的雷峰塔,尚同立於月明中。湖南沒有什麼燈,愈顯出波寒月白;我們的眼漸漸餳澀得抬不起來了,終於搖了回去。另一劃船上奏著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們的歸船。記得從前H君有一斷句是“遙燈出樹明如柿”,我對了一句“倦槳投波密過餳”;雖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卻也正好。我們轉船,望燈火的叢中歸去。

夢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婦回湖樓去,我們還戀戀於白沙堤上盡徘徊著。樓外樓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盡。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絡繹不絕。我們回頭再往公園方麵走,泊著的燈船少了一些,但也還有五六條。其中有一船掛著招簾,燈亦特別亮,是賣涼飲及吃食的,我們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艙端坐著一個華妝的女郎,雖然不見得美,我們乍見,誤認她也是客人,後來不知從哪兒領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論如何的疲憊無聊,總得挨到東方發白才返高樓尋夢去;我們誰都是這般期待的。奈事不從人願,H君夫婦不放心兒女們在湖上深更浪蕩,畢竟來叫他們回去。頂小的一位L君臨去時隻咕嚕著:“今兒玩得真不暢快!”但仍舊垂著頭踱回去了。隻剩下我們,踽踽涼涼如何是了?環又是不耐夜涼的。“我們一淘走吧!”

他們都上重樓高臥去了。我倆同憑著疏朗的水泥欄,一桁樓廊滿載著月色,見方才賣涼飲的燈船複向湖心動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還支撐著倦眼端坐著呢?我倆同時作此想。叮叮當,叮叮冬,那船在西傾的圓月下響著。遠了,漸漸聽不真,一陣夜風過來,又是叮……當,叮……咚。

一切都和我疏闊,連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來也朦朧得甚於煙霧。才想轉身去睡;不知怎的腳下躊躇了一步,於是箭逝的殘夢俄然一頓,雖然馬上又脫鏃般飛駛了。這場怪短的“仲夏夜夢”,我事後至今不省得如何對它。它究竟回過頭來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歡它嗎?不,一點不!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作於北京。

[精品賞析]

1923年8月俞平伯與朱自清同遊秦淮河,並作同題《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被傳為文壇佳話。時隔不到兩年,俞平伯又寫了一篇與槳聲燈影有關的散文《西湖的六月十八夜》,與前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以典雅清淡的文字營造意境,給人以朦朧的美感。

作者銘記心頭的是一次泛舟夜西湖的遊曆,把它稱為“仲夏夜夢”。縱觀全文,作者的心緒是含蓄甚至矛盾的,他明明十分喜歡一年一度的六月十八西湖夜遊,卻沒有直截了當地宣布自己的立場,而將此情竭力隱藏在文字背後,偽裝成心情平淡重提舊事的樣子。但是我們依然能夠從語言的溪流裏窺見作者的心靈躍動。這要求我們必須放下奔走塵囂的煩躁心理,悄悄尾隨作者走入他那曲折優美步步生景的文字回廊,共賞良辰美景,最終融入那片清涼的境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