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社稷壇抒情(1 / 3)

秦牧

北京有座美麗的中山公園,公園裏有個用五色土砌成的社稷壇。

社稷壇是北京九壇之一,它和座落在南城的天壇遙遙相對。古代的帝王們,在天壇祭天,在社稷壇祭地。祭天為了要求風調雨順,祭地為了要求土地肥沃。祭天祭地的終極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五穀豐登,可以“聚斂貢城闕”。五穀是從地裏長出來的,因此,人們臆想的稷神(五穀)就和社神(土地)同在一個壇裏受膜拜了。

穿過古柏參天、處處都是花圃的園林,來到這個社稷壇前,突然有一種寥廓空曠的感覺。在莊嚴的宮殿建築之前,有這麼一個四方的土壇,屹立在地麵,它東麵是青土,南麵是紅土,西麵是白土,北麵是黑土,中間嵌著一大塊圓形的黃土。這圖案使人沉思,使人懷古。遙想當年帝王們穿著袞服,戴著冕旒,在禮樂聲中祭地的情景,你仿佛看到他們在莊嚴中流露出來的對於“天命”畏懼的眼色,你仿佛看到許多人懾服在大自然腳下的神情。

這社稷壇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兒神秘莊嚴的色彩了。它隻是一個奇特的曆史遺跡。節日裏,歡樂的人群在上麵舞獅,少年們在上麵嬉戲追逐。平時則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那裏低徊。對,這真是一個引發人們思古幽情的好所在!作為一個中國人,可以讓這種使人微醉的感情發酵的去處可真多呢!你可以到泰山去觀日出,在八達嶺長城頂看日落。可以在西湖蕩畫舫,到南京雞鳴寺聽鍾聲。可以在華北平原跑馬,在戈壁灘上騎駱駝。可以訪尋古代宮殿遺跡,聽一聽燕子的呢喃,或者到南方海神廟旁看浪濤拍岸……這些節目你隨便可以舉出一百幾十種來,但在這裏麵千萬不能遺漏掉這個社稷壇!這壇後的宮殿是華麗的,飛簷、鬥拱、琉璃瓦、白石階……真是金碧輝煌!而壇呢,卻很荒涼,就隻有五色的泥土。然而這種對照卻也使人想起:沒有這泥土所代表的大地,沒有在大地上胼手胝足的勞動者,根本就不會有這宮殿,不會有一切人類的文明。你在這個土壇上走著走著,仿佛走進古代去,走到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在那裏,莽莽蒼蒼,風聲如吼。一個戴著高冠,穿著芒鞋的古代詩人正在用他的悲憫深沉的眼睛眺望大地,吟詠著這樣的詩句:

朝東西眺望沒有邊際,

朝南北眺望沒有頭緒,

朝上下眺望沒有依歸,

我的驅馳不知何所底止!

九洲究竟安放在什麼上麵?

河床何以窪陷?

地麵,從東至西究競多少寬,從南至北多少長?

南北要比東西短些,短的程度究競是怎樣?

—屈原:《悲回風》和《天問》,引自郭朱若譯詩。

這不僅僅是屈原的聲音,也是許許多多古代詩人了望原野時曾經湧起的感情。這種“大地茫茫”的心境,是和對於自然之謎的探索和對於人間疾苦的憤慨聯結在一起的。

想一想這些肥沃土地的來曆,你不由得湧起一種遙接萬代的感情。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最古時代,原是一個寂寞的大石球,上麵沒有一株草,一隻蟲,也沒有一層土壤。經過了多少億萬年,太陽風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屍骸,才給地球造成了一層層的土壤,每經曆千年萬年,土壤才增加薄薄的一層。想一想我們那土壤厚達五十公尺的華北黃土高原吧!那該是大自然在多長的時間裏的傑作!但這還不算,勞動者開辟這些土地,是和大自然進行過多麼劇烈的鬥爭呀!這種鬥爭一代接連一代繼續著,我們仿佛又會見古代的唱著《詩經》裏怨憤之歌的農民,像敦煌壁畫上麵描繪的辛勤勞苦的農民,駕著那種和古墓裏挖掘出來的陶製的高輪牛車相似的車子,奔馳在原野上,辛苦開辟著田地。然而他們一代代穿著破絮似的衣服,吃著極端粗劣的食物。你仿佛看到他們在田野裏仰天歎息,他們一家老小圍著幽幽的燈光在飲泣。看到他們畫紅了眉毛,或者在頭上包一塊黃布揭竿起義,看到他們大批地陳屍在那吸盡了他們的汗水然後又吸盡了他們鮮血的土地。想一想在原始社會中他們怎樣匍匐在鬼神腳下,在階級社會中他們又怎樣掙紮在重重枷鎖之中。啊,這些給荒涼的大地鋪上了錦繡花巾的人們,這些從狗尾草、蟋蟀草中給我們選出了稻麥來的人們,我們該多麼感念他們!想象的羽翼可以把我們帶到古代去,在一家家的門口清清楚楚看到他們在勞動、在飲食、在希望、在歎息,可惜隔著一道曆史的門限,我們卻不能和他們作半句的交談!但懷古思今,想起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農民是幾千年曆史中第一次真正掙脫了枷鎖,逐漸離開了鬼神天命的羈絆的農民,我們又仿佛走出了黑暗的曆史的隧洞,突然見到耀眼的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