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沒有秋蟲的地方(2)(1 / 3)

去年夏天,我曾經說過不大聽到蟬聲,現在說起月亮,我又覺得許久不看見月亮了。隻記得某夜夜半醒來,對窗的收音機已經沉寂,隔壁的“麻將”也歇了手,各家的電燈都已熄滅,一道象牙色的光從南窗透進來,把窗欞印在我的被袱上。我略微感到驚異,隨即想到原來是月亮光。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我向窗外望。但是,一會兒月亮被雲遮沒了。

從北平來的人往往說在上海這地方怎麼“呆”得住。一切都這樣緊張。空氣是這樣齷齪。走出去很難得看見樹木。諸如此類,他們可以舉出一大堆。我想,月亮仿佛失掉了這一點,也該列入他們認為上海“呆”不住的理由吧。假若如此,我倒並不同意。在生活的諸般條件裏列入必須看月亮一項,那是沒有理由的。清曠的襟懷和高遠的想象力未必定須由對月而養成。把仰望的雙眼移到地麵,同樣可以收到修養上的效益,而且更見切實。可是我並非反對看月亮,隻是說即使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罷了。

最好的月色我也曾看過。那時在福州的鄉下,地當閩江一折的那個角上。某夜,靠著樓欄直望。閩江正在上潮,受著月光,成為水銀的洪流。江岸諸山略微籠罩著霧氣,好象不是平日看慣的那幾座山了。月亮高高停在天空,非常舒泰的樣子。從江岸直到我的樓下是一大片沙坪,月光照著,茫然一白,但帶點兒青的意味。不知什麼地方送來晚香玉的香氣。也許是月亮的香氣吧,我這麼想。我心中不起一切雜念,大約曆一刻鍾之久,才回轉身來。看見礪粉牆上印著我的身影,我於是重又意識到了我。

那樣的月色如果能得再看幾回,自然是愉悅的事,雖然前麵我說過“即使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

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

[精品賞析]

這篇散文以情景隔離、今昔對比為格局,抒發了一種出入自然、超脫環境的觀念和情趣。上海的“弄堂”把人和自然的距離拉遠了,以至情難入景。正是這種隔離,使人對大自然漸漸地淡漠了;遺忘了,對月亮的態度便是這種現象的集中反映。也許正是月亮在大都市被貶了值的原因,所以作者才有了意欲發現月亮價值的念頭。夜深入靜、窗幽室閑,鬧市的喧嘩隱沒了,大自然才重又回到人的麵前。作者“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這樸實的話裏卻包含著多麼豐富的感情內容呀。隻可惜,天不作美,眼看就要情景融合了,卻偏偏流雲遮蓋,又墜入情景隔離的局麵。作者在寫了自己的失望之後,又寫了“從北平來的人”的失望。為了不使這種失望過於沉重,所以才超脫地寫遒:“清曠的襟懷和高遠的想象力未必定須由對月而養成。”這種超脫正出於情景隔離的無法彌補,或者說,作者在嚴重的情景隔離麵前,不像有些人那樣失去心態平衡,而是持一種比較客觀的超脫態度。當然,超脫並不是斷絕,況且在作者心靈深處,畢竟留下了“最好的月色”的刻痕,他對於往昔的時光有著深情的眷戀。這仿佛是對現實的情景隔離狀況的補償,但它終究不能替代或改變現實。於是,他又最終歸於超脫。

文章題為“看月”,卻兩次使用“即使不看也沒有什麼關係”,乍看矛盾,實則統一。這個統一的前提便是一開頭所提到的:“環境限定,不容你有關心到月亮的便利。”從章法上講,它成了前後呼應、承接流轉的一環。從命意上講,它既對客觀環境對人類的壓抑侵擾暗藏譏刺,又申明了既能入境、又能出境,既眷念過去、又接受現實的主觀態度,從而具有一種超越環境,駕馭自己的能力。

讀過此文,不僅會感到作者情懷往複,心腸九曲,而且會驚歎於他的想象力、表現力,例如“有月亮吧,就象多了一盞燈。沒有月亮吧,猶如一盞街燈壞了……。”這足見月亮遭貶蒙屈的程度了。處在這樣境地中的“月”,自然也就很少有人去“看”了。難怪作者後麵要發出那麼多的感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