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君王隻釣龍”,是明初著名才子解縉拍朱元璋馬屁詩中的一句。這裏,不妨權且拋開這首詩的本事,把“釣”字的含義,歸結於古往今來不少人沉迷其中、樂此不疲的釣名沽譽的“釣”。若然,對於曆代皇帝而言,說此輩“萬歲君王隻釣龍”,應當是最恰當不過了:皇帝“老子天下第一”。富有四海,聲名如雷貫耳,遠播異域,要說釣名,他們最感興趣的,莫過於攀龍,把自己美化成龍的化身。在萬歲、萬萬歲的山呼聲中,坐上雕著金龍的第一把交椅,鼻子朝天,君臨天下。“萬歲”本來是個普通名詞,類似俄語中的“烏拉”,人們在歡呼時,情不自禁地進出這並不神聖的二個字。但是,秦漢以後,不對了,“萬歲”與帝王畫上等號,幾乎成了皇帝大詞典裏的專有名詞;除了窮鄉僻壤不省世事的小民,偶而會將小孩起名為張萬歲、李萬歲之類,並有極個別人,後來出了名,居然不改,如唐朝就有個武將叫史萬歲的。就絕大多數人而言,對“萬歲”一詞誰敢潛越?除非他想屁股開花,讓吃飯家夥搬家。1979年,尚屬粉碎“四人幫”後的“乍暖還寒”時節,我鬥膽寫過一篇《“萬歲”考》,就是說的帝王怎麼和“萬歲”貼在一起,成了讓人誠惶誠恐,不敢仰視的聖物。在本文的附記裏,我寫過一段話:“在中國古代史上,‘萬歲’喊了兩千年,產生過多方麵的巨大影響。要徹底把‘萬歲’的來龍去脈研究清楚,涉及……多方麵的學科,完全可以寫成一部專著。淺學如我,顯然是不能勝任的。好在‘磚’已拋出,我期待著‘美玉’接踵而來。”慚愧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馬齒徒長,依然淺學;但前年秋,在《百年潮》上,終於看到了一塊美玉。這就是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學者雷頤先生寫的《“萬歲”還可以續考》。他敏銳地指出,毛澤東本來無人喊他萬歲,後來則一片萬歲聲,到“文革”期間,更發展到萬歲聲不絕於耳的地步,考證其來龍去脈,顯然是很有意義的。我以為雷頤先生此說極有見地。稍有近代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堅決製止別人喊他“萬歲”,他很厭惡把他與封建帝王混為一談。在中國革命勝利的前夕,也就是從西柏坡動身去北平之際,毛澤東曾對周恩來說:我們是進京趕考,不要學李自成。但在“萬歲”的問題上,毛澤東顯然並不了解,李自成早在西安時,名曰稱王,實已稱帝,當了“萬歲”爺,剛剛攻破北京,百姓即稱“大順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趙士錦:《甲申紀事》)。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看筆者寫的《李自成登極辯》、《論“四權”與明末農民戰爭的關係》(見拙著《明清史散論》,東方出版中心)此處不枝蔓。重提這些故實,我純粹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前不見古人,後每見來者,念曆史之相似,怎不令人感慨!
我三歲記事,童年在鹽阜抗日根據地長大,參加過兒童團。我清楚地記得,在1949年開國大典前,無論是在小學裏、鄉民大會上,還是新四軍戰士、解放軍戰士的集會、演出活動中,管窺所及,沒有看到“毛主席萬歲”的標語,也沒有聽到過喊“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我寫信詢問現在鹽城市定居、40年代初參加革命,一直在鹽城地區從事文化工作的家兄王蔭,請他回憶並就近向一些老同誌調查此事。後來他來信說,據他回憶,並請了六位老同誌回憶,都說1949年前從未喊過“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家兄還翻閱了江蘇省文聯在1983年編印出版的《江蘇革命根據地文藝資料彙編》(1941年至1949年)其中鼓詞、說唱、戲劇等文藝作品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口號。但是,葛石同誌說在抗戰勝利前後,農村開會時,喊過這個口號,還在牆上寫過,但具體時間、地點回憶不清楚。張玉良同誌回憶說,他1948年在解放軍34師當文書。後來在渡江前的誓師大會上,戰士們已高呼此口號,但同時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朱總司令萬歲”。在解放南京、上海後,戰士與百姓,也喊過這三句口號。而建國後,隻能喊毛主席一人“萬歲”了。我請著名出版家戴文葆老學長轉請新四軍老戰士陳允豪同誌回憶此事。陳老在“二戰”期間,曾任《鹽阜大眾報》記者,也曾在遊擊區從事過艱苦卓絕的開辟根據地的鬥爭,50年代,我即讀過他的回憶錄《征途紀實》,及《雪地上的血跡》。陳老很快來信說,在解放戰爭後期的淮陰戰鬥中,他隨軍爬城牆進城,看到民居牆上有用毛筆墨水新寫的三句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新四軍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