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編纂“語錄”的資格之老,恐怕是世界第一。
從比較廣泛的意義上說,儒家古老的經典《論語》,可以被視為我國最早的“語錄”。《漢書·藝文誌》載:“《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問答之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顯然,《論語》不過是孔丘及其門徒等的“語錄”。在漢代,《詩》、《書》、《禮》、《易》、《春秋》,被稱為五經,《論語》和《孝經》一樣,隻被看成是解說經書的“傳”;到宋代,朱熹將《論語》與《孟子》以及《禮記》中的《大學》、《中庸》編在一起,才成為在中國封建專製主義文化史上影響極大的“四書”。
但是,唐以前,畢竟沒有用“語錄”二字直呼《論語》之類的典籍的。“語錄”的正式問世,是宗教運動的產物。清代考據學者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中說:“佛書初入中國,……初無所謂語錄也。……數傳以後,其徒日眾,而語錄興焉,支離鄙俚之言,奉為鴻寶,並佛所說之經典,亦束之高閣矣。……釋子(即佛教徒)之語錄,始於唐;儒家之語錄,始於宋。”這就是說,孕育“語錄”這個怪胎的,是和尚。唐時的僧徒,多半不通文墨,為了學佛,最省力的辦法,就是把其師說的東一句、西一句的話,記錄下來,奉為經典,經常朗讀,死記硬背,這就叫做“語錄”。有些“語錄”至今尚存,如《神會和尚語錄》,新中國成立前還翻印過。盡人皆知,宋代理學的淵源之一,正是佛教。清朝漢學家江藩,曾將宋代的理學和禪門(即佛教)作過一番比較,指出:“禪門有語錄,宋儒亦有語錄;禪門語錄用委巷語,宋儒語錄亦用委巷語。”宋代道學家的“語錄”,是向和尚“語錄”學來的。但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宋代道學家的“語錄”,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影響上,都是佛教徒的“語錄”所望塵莫及的。據《宋史·藝文誌》記載,宋儒的“語錄”有《程頤語錄》二卷(這是宋儒最早的一部語錄)、《劉安世語錄》二卷、《謝良佐語錄》一卷、《張九成語錄》十四卷、《尹惇語錄》四卷、《朱熹語錄》四十三卷。但實際上,並不止這幾種,周敦頤的《通書》、張載的《經學理窟》等,大體上也屬於“語錄”一類。宋以後,特別是在明代,各種“語錄”,更多如牛毛。清初的黃宗羲就曾感慨地說:“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從事於遊談!”“語錄”幾乎滲透到封建社會政治生活的各個領域,據馬永卿《嫩貞子》記載,宋代的大文學家蘇洵與其子蘇軾、蘇轍,曾一起攻讀《使北語錄》一書,並將陪同使節出使時之語,抄錄下來,供皇帝參考。可見“語錄”的觸角,已伸到外交方麵。在“語錄”的熏陶下,小人滿街走,騙子不如狗。在宋代道學家的心目中,隻要讀讀“語錄”,記住一些片言隻語,就是有高尚道德的人。而實際上,不過是一幫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小人。清代初年的思想家顏元說得好:“宋儒之學,如吹膀胱,以渺小為虛大。”(《顏習齋年譜》)更值得注意的是,“語錄”成了政治騙子、野心家的敲門磚。南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曾尖銳地揭露:道學家們對搞經濟的,看作是搜刮錢財,對帶兵保衛邊疆的,看作是蠢才……所讀的書不過是“四書”及語錄,還標榜自己是“為前聖繼絕學”:刊注“四書”,編編“語錄”,就可以名利雙收,取得高官厚祿。別人“稍有議及,其黨必擠之為小人……異時必將為國家莫大之禍”。看來,周密的眼光是十分敏銳的。這夥手捧四書、口念“語錄”的野心家、政治騙子,終於成了“國家莫大之禍”。他們的橫行無忌,顯然是南宋王朝覆滅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