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章一大抄。況乎不才忝為史家之列,抄史料原是我輩覓食的基本功。清代學者郝懿行著《曬書堂筆錄》卷六“模饣胡”條謂:“餘少小時族中各房奴仆猥多,後以主貧,漸放出戶,俾各營生。其遊手之徒,多充役隸,餘年壯以還,放散略盡,顧主奴形跡,幾至不甚分明,然亦聽之而已。餘與牟默人居趾接近,每訪之,須過縣署,門奴輩共人雜坐,值餘過其前,初不欲起,乃作勉強之色,餘每迂道避之,或望見縣門,低頭趨過。率以為常……又有王某者。亦奴子也,嚐被酒登門喧呼,置不問。由是家人被以模饣胡(原注:俗作模糊)之名,餘笑而頷之。”相信讀過此書原刻本者,除小可之類傭書者外,不會很多。但幾十年前。周二先生知堂老人曾在小品文中引出此條,80年代以來,大印特印知堂小品,成為一時風尚,郝懿行老夫子之“模糊”論,遂不脛而走。應當說。此老極世故,深通人生三昧。夫人生苦短,即使壽至期頤,回眸來時路,亦不過轉瞬之間耳,若事事針尖對麥芒,非要爭個水落石出,你死我活,豈不要累得雖生猶死乎?人生經驗如此。若推而擴之,與近代數學之“模糊論”接軌,並進而用之演繹藝術哲學,則更有大寓意存焉。若繪畫,一目了然的廣告畫、招貼畫製作人,文化衫上畫些女人黑眼睛、紅嘴唇之類的設計者,有誰成為飲譽海內外的大師?而畢加素那些亦真亦幻,在瀟瀟春雨浸潤下“月朦朧,鳥朦朧……”模模糊糊、音在弦外、奧妙無窮的繪畫作品。則成了全人類刮目相看的珍品。聯想中國畫,感觸良多。僅就人物造像而言,譬如女媧老祖太究竟長的啥模樣?猶憶兒時看小人書,坊間畫匠所作女媧插圖,乃戲曲舞台青衣形象;近年國畫、動畫片上之女媧形象,則長發飛動,雙乳高聳,活脫脫當代摩登女郎之翻版也,壓根兒是風馬牛。其實,在不才看來。理想的畫法應當是女媧似有似無;似為從雙腿間的“不二法門”附近爬出如魯迅翁在短篇小說《補天》中所形容的叫著“Nga!Nga!”的“那些小東西”;又似乎儼然明清筆記上常常見到的“太歲”——偶被人從地下挖出,滿身血色,混沌一團……女媧乃上古神話傳說中之人物,除了騙子,誰也沒見過,如畫得眉目傳情,乃至諸毛畢現,豈非見鬼乎?更不必畫出女媧補天狀。誠然,從自然科學史的角度看來,女媧補天與杞人憂天的傳說一樣,包涵了上古先民對宇宙膨脹理論的原始猜想,自有一份價值在;但是,倘從政治史的角度觀之,在特定象征意義上說,女媧又何嚐不是補封建社會之天的始作俑者?讀過魯迅雜文者都不會忘記,從悲憫終日的三閭大夫屈原,到《紅樓夢》裏整天罵罵咧咧的焦大,都是唯恐封建專製主義的天塌下來,而辛苦恣睢的補天者。其實,恐怕《紅樓夢》的作者偉大作家曹雪芹也概莫能外。那麼,小民百姓對天的態度又如何呢?多數人渾渾噩噩俯伏在老天爺的腳下,祈求“做穩奴隸”(魯迅語)唯恐天有漏洞塌下來砸了泥飯碗,遂於正月十九日(或二十日、二十四日、三十日)定為“天穿節”。要言之,是以紅線係餅投屋上,謂之補天,故古詩日“一枚煎餅補天穿”。欲知詳情,請看清人俞正燮的名著《癸巳存稿》卷十一“天穿節”條(叢書集成初編本),以省卻俺老漢抄書的功夫。但是。這些也僅僅是承平時期也就是“做穩奴隸”時期的故實。到了各種社會矛盾尖銳爆發的末年,天下大亂,揭竿而起的小民,嘴裏嘟囔著:“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手裏舉著“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的旗幟,恨不得一箭就將天射個稀裏嘩啦,故明末陝北農民起義的首領之一李萬慶即諢號“射塌天”、劉國能諢號“闖塌天”。當然,這時平素虛無縹緲的“天”的實際涵義,在“射塌天”輩的心目中,不過是指崇楨老兒的天下罷了!
再抄一回書。清初筆煉閣主人著《五色石》“序言”謂:“《五色石》何為而作也?學女媧氏之補天而作也。客問予曰:‘天可補乎?’予曰:‘不可。輕清為天,何補之有!’客曰:‘然則女媧煉石之說何居?’予曰:‘……昔人妄言之,而子姑妄聽之雲爾。然而女媧所補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補之天,無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日天象,無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缺不必補,天道之缺則深有待補。’”嗚呼,何謂天道?孔孟之道而已,“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封建專製主義的道統而已。自古以來,這樣的補天道者不絕如縷,是中國曆史走向進步的絆腳石,這實在是國人的悲哀。
(《中華讀書報》2000年11月29日;《雜文月刊》2001年第1期,易題曰《補天乎?補天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