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真是吊詭,我本來並無出版雜文合集的打算。這是因為,雖然歲月不居,“春花秋月等閑過”,我已年過古稀,盡管頭上無任何官銜——即頭子——但畢竟也已是老頭子。殊堪慶幸的是,粗體尚頑健,寫雜文仍然是來日方長,不必急於出全集、合集之類。但前年冬天,湖南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第一把手,來寒舍拜訪,托我辦點事,我爽快地答應了。我素來崇尚以文會友,他臨別前,我送他一本拙著雜文集。沒過二天,他打來電話,說在飛機上就將這本書看完了,很喜歡我的雜文。不久,他又來京公幹,再訪寒舍,說替我出雜文全集,我覺得中國政治就是一把手說了算的政治,他既是出版社的一把手,當然說了算數,不啻是天上掉下一塊餡餅,喜事也。但我說,我還活著,而且看來還要活很多年,出全集沒必要,選些文章出個合集好了。此人稱善,並建議我請雜文界的老前輩寫個序。我說曾彥修老先生身體不好,血壓很不正常,不便打擾,請何滿子老先生寫。他說好。我花了一周時間,編出合集目錄。轉眼就是春節,我給亦師亦友的何老寫信賀歲,順便請他為拙集作序,並特別說明,何老年事已高,用毛筆在宣紙上寫首打油詩就於願足矣,讓讀者既能領略到他的打油詩風采,同時能欣賞到他俊朗飄逸的書法。何老很快就寄來寫在箋紙上的短歌,不但貼切,更是一篇絕佳的短雜文,書法頗秀美,真讓我拍案叫絕!可是,冬去春來,湖南那位,卻再無音訊。我忍不住給他去電,說你主動要給我出雜文合集,是隨便說說而已,還是真的想出版?他說:“那還是要研究、研究的。”我立刻明白,他當初說的那些話,不過是信口說說而已,盡管說時是那樣的一本正經。是我太迷信一把手,當真了,真是太無長進。轉眼就是今年夏天,我替北方文藝出版社主編了《豈有此理雜文叢書》第一輯,想起那位湖南某君,也真是豈有此理。我幹脆花了些時間,把我的雜文合集編成,取名《牛屋雜文》,首先是為了紀念為我作序不久,即因病住院,駕鶴西去的何滿子先生。我在放著《牛屋雜文》的書桌旁沉思,想起這本雜文合集的由來,想起當初也曾想請老革命、雜文界耆宿曾彥修先生作序,隻因當時他身體欠安,而未便啟齒。近知曾老雖已92歲高齡,但健康已佳,筆耕不輟,何不請他推薦到東方出版社出版?他不但是新聞出版界的前輩(解放初他擔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時,就兼任華南人民出版社社長),更是人民出版社的老社長、老總編,德高望重。七月十七日,我給曾老寫信,附上雜文集目錄、何滿子先生序,請他推薦給人民出版社(其副牌是東方出版社),並“為拙集寫首短詩,也作為序,以光門楣”。讓我驚喜的是,曾老接到我的信後,當即向人民出版社領導作了推薦,得到有關領導的大力支持。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國著酷暑,寫了幾首詩,反複推敲、修改,最後選出三首,作為序。一位望百老者,為獎掖後學,如此熱情、執著,足為文壇風範。曾老之詩,對不才頗多溢美,實不敢當也。當然,我亦七十三歲矣,曆經榮辱,決不會沾沾自喜,更無翹尾巴之虞,深知那不過是曾老給我指出的努力方向而已。老先生之“勸君改頌秦始皇”詩句,可圈可點,妙不可言。我的回答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非英雄豪傑,也非林下高士、深山老衲,深知秦始皇皇恩浩蕩,皇澤綿延至今,若勤拍禦馬,閉著眼睛製造盛世幻影,說不定也能沾上一點皇澤,混個人模狗樣,風光一時,亦未可知。但聯想到1974年夏天,華東師大大字報欄內,有人寫了一條小標語“打倒現代秦始皇”,立刻被校方定為反革命事件,大張旗鼓追查,當時我頭戴“四人幫”強加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監督勞動,被有司勒令寫下這條小標語,以查對筆跡,所幸我的字是王體,與此標語毫不相幹,才免了乒斤謂罪上加罪。每念及此,我不由得憤從中來,決心清算秦始皇流毒,至今癡心不改,而且隻要我還能執筆,一定堅持到底。我相信,其實這才是曾老對我真正的企望。

世事難料。前年冬天那位湖南某出版社一把手的述而不作,竟促成了我編輯此書,看來我還得感謝此君。籲,此即我本文開頭“說來真是吊詭”之謂也。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2010年8月26日下午於牛屋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