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金森詩歌主題分類上,無論對研究者或評論家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挑戰。19世紀90年代,狄金森詩選最早版本可以把她的詩篇分為生命、死亡、愛情、大自然、時間和永恒等類別,後來托馬斯·約翰遜又把她的詩篇分為成就、行動、蠕蟲、鷦鷯、探索創傷、歲月的死亡、昨天、永恒的青春等類別,但隨著狄金森麵世的詩篇逐漸增多和我們對這些詩篇逐漸深入的理解,我們恐怕難以對狄金森的詩歌作出精準肯定的分類與歸納。
正如評論家波特所認為的那樣,尋找狄金森詩歌主題模式的困難在於其內在詩法與外在所指之間存在明顯的分離。具體而言,在狄金森的詩法上,極其有限的詩句裏不時冒出生造或冷僻的詞彙,語義和句法含混,這就要需要讀者在知識、感情和跡象追蹤上有機敏的反應。她的這種表現手法往往使一般讀者很難很快摸清狄金森在詩裏的所指:她的哪些詩篇是寫她真正的情人?哪些詩篇是悼念她的愛人逝世?關於她的家庭、她的詩歌信念、她的宗教信仰、她自己的精神等等這些問題都不十分明確,這就需要讀者作多方麵的考證。在本節,筆者僅從幾個代表性的詩作出發,選擇性地分析狄金森的創作主題。
狄金森之所以躲進花園,獨自耕耘,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女詩人在19世紀的美國是不被大多數人認可的。在狄金森的詩作裏,也反映出傳統婦女的地位是低於男子的。《成功是甜蜜的》和《房中的喧囂》看起來是沒有關聯的兩首詩歌,然而深入地探究,會發現這兩首詩以“死亡”為線索,互為映照,闡述了婦女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角色:
成功的滋味最甜
從未曾成功者認為。
有急切的渴求,
才能品出蜜的甘甜。
今日執掌大旗的
袞袞諸公隊列裏
沒有人像他那樣真切
道出勝利的真諦——
他,戰敗,垂死——
失聰的耳邊突然響起
遙遠的凱歌旋律
極端痛苦而清晰。
《成功是算最甜蜜的》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受好友愛倫·傑克遜的勸說,這首詩被載入1878年出版的《詩人的假麵具》中。當時海倫已經是有名的詩人和小說家,她認為狄金森是一個詩歌創作天才,她勸說狄金森出版自己的詩集,但是狄金森隻同意發表《成功是甜蜜的》這一首短詩。
這首詩並未直接指明勝利者和失敗者的性別。在19世紀,成功的貴胄一般都是男性,與之相對,失敗者則是社會地位低下、湮沒在繁瑣的家務中、失去話語權的女性。狄金森選擇發表這首詩,也是隱晦地表達了對19世紀男女社會地位差異的不滿。
第一節的開始兩句,定義了婦女的社會地位。“成功的滋味最甜/從未曾成功者認為”說明隻有那些從來沒有取得成功的人才最能夠認識到他人的成功。與在社會中占重要地位的男性相比較,女性更能體會社會中的不平等。描述上帝和太陽時,狄金森也經常使用紫色。狄金森使用紫色(purple)來象征權威。purple host指到家中來做客的尊貴的客人,也即達官貴人,而正是為了這些客人,女人在房子中不停忙碌。
後兩句描述了婦女對於自己在社會中的二等公民的地位是了解的,因為“想體會甘露的美味/需要痛徹心扉的欲念”。勝利究竟是屬於誰?詩人並沒有直接指明。但是在第二詩節,“今日執掌大旗的/袞袞諸公隊列裏/沒有人像他那樣真切/道出勝利的真諦——”看似勝利的人並不能體味勝利的意味。隻有失敗者,借助死亡,才能了解勝利的真正含義。狄金森頗有意味地暗示,隻有死亡才能使得女性突破傳統的藩籬,消解邊緣化的社會身份。
在《房中的喧囂》(The Bustle in a House)一詩中,狄金森用死亡經驗來比喻婦女的經驗。描述了等級社會中女性被異化的社會地位。說明男性的甜蜜的成功的背後,是以為女退居到家庭、默默承受邊緣化的社會身份為代價的。這兩首詩呈現了女性的精神孤獨和婦女社會地位的異化。而男性的身份在狄金森的詩歌中常常是由上帝來體現的。
與上帝有關的詩歌中常常可以見到“雛菊”(Daisy)這一意象。雛菊是嬌弱的花朵,代表著19世紀社會規範下的典型的嬌柔、要受到男人保護的女性形象。狄金森曾以“黛西”(Daisy)為名給她的“主”寫道:“主嗬——大大地敞開你的生命,把我永遠地收容其中。——我會是——你最乖的小女孩——別的任何人都不會看見我,隻有你——這就夠了——我不會有更多的要求——”這些信的沒有具體的收信人。而狄金森對他們的稱呼是“主”。
主在詩中的形象是高大的,是能夠給予女性長久的保護的,他構成了女性生活的全部。從世俗的觀點來看,“主”是狄金森暗戀的愛人。而從宗教的角度而言,“主”即上帝。艾米莉筆下“主”的形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可以溫柔地敞開、永遠包容女人的男人形象。這個形象既是父親的,也是丈夫的,可以代表女性心中完美的男性形象。
在《“為什麼我愛”你,先生》("why do I love" you,sir)這首詩中,狄金森寫道:
為什麼我愛你,先生
因為——
風,從不要求小草
回答,為什麼他經過
她就不能不動搖
因為他知道,而你,
你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
我們有這樣的智慧
也就夠了。
閃電,從不詢問眼睛,
為什麼,他經過時,要閉上——
因為他知道,它說不出——
有些道理——
難以言傳——
高貴的人寧願,會意——
日出,先生,使得我不能自已——
因為他是日出,我看見了——
所以,於是——
我愛你——
在詩歌中,他是大寫(He),提及上帝時,表男性的第三人稱單數的代詞he,常常要將首寫字母大寫。因此這首詩不是簡單的愛情詩,而是首有宗教意味的表達對上帝情感的隱喻性詩歌。對愛的感受,就如同風吹過草則動,電閃時則閉眼,感受“他”的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沒有特殊的原因。在詩中,狄金森將上帝之愛喻為“日出”,總是讓人為之歡欣鼓舞。
然而《他用手指摸索你的靈魂》(He Fumbles at your Soul)中,狄金森用音樂家的演奏來比擬神用自己的力量讓靈魂皈依。上帝在詩歌的開頭被描述成一個溫柔的男性:“他用手指摸索你的靈魂/像琴師撫弄琴鍵/然後,正式奏樂——”琴鍵所代表的精神或靈魂,在隱約的敲叩下逐漸變得眩暈,準備“迎接那神奇的一擊——”。神從“撫摸”到“敲扣”最後給予“神奇的一擊”,通過這三個詞語的描述上帝從溫情脈脈的男性轉變到威嚴而莊重的神。狄金森用“霹靂”、“剝掉”、“包握”三個詞語形容神的力量。而“指掌”(paw)這個隱喻,將神形容成了猛獸,擁有著有巨大的蠻力。從最開始的溫柔,到莊重的神之形象,最後到猛獸,狄金森在詩歌中表達了對於上帝的矛盾心理。上帝形象是狄金森心目中男性形象的折射,這首詩表達出了從陶醉,到忐忑,最後被占據之後的驚恐心理。
在《我感到一場葬禮,在腦海裏》(I felt a Funeral,in my Brain)一詩中,狄金森通過葬禮這個隱喻,來暗示“我”的精神崩潰。狄金森在這首詩中,寫道:
我覺得一場葬禮,在我腦海裏舉行,
吊喪的人來來往往
不停地踐踏——踩踏——最後好像
感覺在突圍一樣——
人們統統落座之後,
儀式,猶如一麵鼓——
不斷敲擊——敲擊——直到
我覺得神智就要麻木——
然後我聽見他們抬起一個盒子
吱吱嘎嘎地穿過我的靈魂
又用同樣的鉛靴,
然後空中——響起了鍾聲,
如果九重天是一口鍾,
生命,隻不過是一隻耳朵,
我,和沉默,則是奇族異種
在這裏,落難,寂寞——
然後一塊木板在理性中,斷裂,
我就向下墜落,墜落——
每一下,撞擊一個世界,
然後——知覺覆沒——
“我覺得一場葬禮,在我腦海裏舉行”可以理解成失去宗教信仰後,“我”將精神上的創傷用葬禮這種形式具體化。在第一節中,悲傷的人們是神的信仰者,他們的話語就仿佛腳步一樣,在“不停地踐踏——踩踏——最後好像/感覺在突圍一樣——”第二節中,“然後我聽見他們抬起一個盒子/吱吱嘎嘎地穿過我的靈魂/又用同樣的鉛靴,/然後空中——響起了鍾聲”描述了落葬的情形。護柩者抬著靈柩,用靴子踐踏“我”的靈魂。灌鉛的靴子是對抽象的東西形象化的表述。由於“我”失去了宗教信仰,世俗的人和體製踐踏“我”的靈魂。“整個天空是一口鍾,/生命,僅是一隻耳朵”,在第三節中,狄金森將天空比喻成了巨大的鍾,而生命是一隻耳朵,在喪鍾的敲擊下,“我,和沉默,則是奇族異種/在這裏,落難,寂寞——”在最後一節中,“然後一塊木板在理性中,斷裂,/我就向下墜落,墜落——/每一下,撞擊一個世界,/然後—知覺覆沒——”詩歌在“然後”後戛然而止。木板斷裂,信徒們完成了對於異教徒精神上的戕害。這首詩也許可以換個題目,叫做“一個異教徒之死”。
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狄金森對於宗教的懷疑態度。大腦中的葬禮是為失去的信仰而舉行的。也即,在早期,“我”是有著宗教信仰的。雖然使“我”喪失信仰的原因並未在詩中提及,失去信仰的後果卻是災難般的。葬禮的儀式,一般都是宗教性質的。因此原詩中的“service”(儀式)一詞,帶有強烈諷刺意味。要用為神認可的宗禮儀式來為喪失宗教信仰的“我”舉辦葬禮。狄金森用了宗教術語“service”、“ soul”和“heaven”來描述宗教信仰的缺失。最後一詩節中的木板,可以被理解成“我”曾經對於宗教的懷疑。
在《一個人喪失信念》(To lose one's faith)狄金森寫到對於信念的理解:
喪失信念——甚於
失去財產——
因為財產可以
再次擁有——信念不能——
從生活中繼承來的——
信仰——僅一次——可以獲得——
取締這簡單的條款——
生命如同——乞丐——
雖然這首詩可以理解為信仰對於個人生活的重要性,但是從“因為財產可以/再次擁有——信念不能——”一句我們可以讀出狄金森的真正態度,信仰一旦喪失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