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普拉斯詩歌中的死亡情結(1 / 3)

普拉斯的詩歌彰顯了自己的痛苦,表達了對於父權社會和女性物化的反抗。通過狂歡式寫作,詩人表達了對死亡的渴望,並最終實踐了死亡。

普拉斯的丈夫特德·休斯認為:“普拉斯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她放棄了‘外向’的努力,最終接受了她痛苦的主體性是自己真正的主題這一事實,最終把投入自身作為了自己唯一真正的方向,那時她突然發現她完全占有了自己的天才,所有特殊的技巧都被發掘出來仿佛是出自生理上的必需。”普拉斯的一生隻有短暫的31年,但是她的一生充滿了痛苦。普拉斯的父親奧拓是有著德國血統的美國人,比她的母親年長20歲。奧拓長年受到病痛的折磨,後來確診為糖尿病,病情嚴重的時候不得已鋸掉了一條腿,但是最終還是因為長了壞疽而去世。父親的死在普拉斯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痛苦的印象。一方麵普拉斯依賴父親;另一方麵,奧拓在家中是個專製的父親,普拉斯一直生活在父親的權威之下。

《爸爸》是普拉斯在自殺前寫的一首詩,在其死後得到發表,詩歌中運用了大量自傳性的個人化的意象,賦予了詩歌中“爸爸”生動的形象與深刻的曆史內涵。普拉斯將獨特的個人經曆與社會曆史緊密地結合。在詩中普拉斯傾訴了對父親的思念:“在20歲的時候,我想死,回到,回到,回到你身邊。”然而在詩歌中普拉斯又從父親的德國祖先以及婦女與丈夫和父女關係等方麵使得詩歌超越了一般個人經驗。在詩中她將父親想象成了納粹分子,父親成為男人強勢的總體象征,因此詩人通過詩歌中父親身份的轉化展現了內心的恐懼與瘋狂。

因此這首詩描述了一個賦予多重身份的“爸爸”:父親、丈夫和男性代表。普拉斯將愛與憎糅合在一起,在詩歌中利用曆史事件誇大了自己個人化感受,詩歌中的政治與曆史因素使得詩歌在一定的程度上不僅表現了詩人個人化的生活,還反映了當時的現實。自白派詩歌與其他流派的詩歌一樣,也是對真實世界的隱喻,隻是這些隱喻更為個人化。雖然在詩歌的閱讀過程中,讀者能夠體會到奇異的瘋狂的美感,但隻有在了解詩人的生活經曆之後,讀者才能對詩歌中的隱喻有著更為詳盡的理解。因此,自白派詩歌若是脫離了詩人的個人經曆,隻能被視作瘋狂而破碎的詩性話語,而失去了詩歌本身所蘊含的宏大事件與個人經曆之間的緊密銜接。可以說,自白派詩歌中的個人經曆是誇張與虛化了的,是高於詩人的現實生活的。

在《爸爸》一詩中,普拉斯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你再不能這麼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像隻腳,關在裏麵

蒼白,可憐,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氣不敢出。

父親就像一隻黑色的鞋子,而“我”像一直蒼白可憐的腳。普拉斯用鞋這個怪誕的比喻來描述父親的權威。一隻被憋在鞋子不能透氣、不敢打噴嚏的腳真切地暴露了父親去世給“我”帶來的傷痛。這個傷痛通過第二個詩節中的“灰色腳趾”的意象得到了誇張而奇異地放大:“一個腳趾灰色/像弗裏斯柯的海狗一樣大”。父親帶給“我”的不僅是肉體上的痛苦——像被不合腳的鞋子束縛著的感覺,也帶給“我”精神上的壓抑。父親“說德國話,住波蘭城/那個被戰爭,戰爭,戰爭/的壓路機輾平的小城”。普拉斯用宏大的法西斯戰爭對猶太人的壓迫來形容父親對“我”的壓迫,“我從來沒能跟你說話/舌頭在嘴裏卡住,//在裝鐵刺的陷阱裏住,/inh,inh,inh,inh,/我從來說不出。我覺得每個德國人都是你”,而“我”則“開始像猶太人一般談吐/我滿可以成為猶太人”。

普拉斯在20歲的時候曾經自殺過一次,後來在醫院被救活。在《爸爸》這首詩中也記錄了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二十歲時我有死的意圖,/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邊,/哪怕你已變成白骨。//但他們把我從袋裏拖出,/用膠水把我粘住。”“我”對父親淋漓盡致的愛恨交織的感覺在這一行詩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即使是父親已然變成白骨,“我”也想回到他的身邊。另一方麵,當“我”被搶救過來,感覺自己就仿佛是一個被膠水粘住的人。“他們”指的是醫院的護士與醫生,但是“拖出”是一個野蠻粗暴的動詞,它的對象一般是物,這裏表達出了普拉斯對於女性被物化的憤怒。

這首詩同時也夾雜著對丈夫特德·休斯的恨意:“要是我殺一個人,就等於殺兩個人——/那吸血鬼,他就是你,/他吸我們的血已有一年/,說明確些,已有七年。”寫這首詩的時候,是普拉斯與休斯成婚的第七個年頭。婚姻關係讓普拉斯遠離美國,家務以及孩子的不斷出世束縛了她的創造力,此後休斯又被發現與韋韋爾有染,此時的普拉斯心中充滿憤恨。在詩中,他將父親的形象和丈夫的形象合二為一,男性在普拉斯的眼中成了和法西斯一樣殘暴的代名詞。在《爸爸》這首詩中,普拉斯充分展現了自白派的寫作特征:“把個人的心理紊亂與文化的失調聯係在一起,公開暴露了在充滿敵意的世界裏一個受苦受難的人的赤裸裸的心靈。”

普拉斯的自傳小說《鍾形罩》將自己所遭受的來源於肉體上、精神,家庭、社會中的各種苦難深刻地反映出來。“鍾形罩”這一意象,取自書中女主人公埃斯特在巴迪就讀的醫學院裏看到的盛著死去的胎兒的鍾形玻璃瓶。對於埃斯特來說,鍾形罩象征著瘋狂,象征著“女性在男權社會中所處的一種永遠被抑製生長、被扭曲的狀態”

書中的埃斯特的經曆幾乎就是普拉斯的翻版:父親早逝,精神崩潰,自我折磨,感覺婚姻和事業不可兼得,追求完美卻又時刻需要麵對醜惡。她通過自殺、主動喪失貞潔來反抗父權社會給青年女性帶來的壓力。

書中關於埃斯特對於不平等的貞操觀念的描寫表達出普拉斯對於男女不平等關係的憤慨,她為了心中的“模範男友”巴迪保持貞操,卻發現巴迪曾經跟一個女招待睡過整整一個暑假。社會對於男子的貞操卻遠不像對女人那樣嚴格,這種雙重標準讓埃斯特覺得窒息。最後埃斯特用主動的失身來反抗男權社會的貞操標準。埃斯特用血的代價換來了自由,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在《鍾形罩》中,普拉斯也常常借用埃斯特的語言來傳達社會對於理想女性的標準。“男人需要的是配偶,女人需要的則是無限的安全感”、“男人是射向未來之箭,女人是箭的出發點”。普拉斯的一生,就是在寫作、婚姻、病痛中不斷掙紮的一生。她渴望成為事業有成的女詩人,卻又無法放棄女性的身份。普拉斯所生活的50年代的美國,家庭觀念盛行,認為女性的最佳去處就是家庭。因此渴望成功、卻又想做傳統規範下的理想女性的普拉斯勢必遭受到巨大的精神折磨,最後走向崩潰的邊緣。有評論家認為:“普拉斯從開始寫詩直至1963年去世為止,一直運用不和諧的、有時病態的意象傳達戰後美國婦女孤獨的感情和普遍的無能為力。在七八十年代,她的作品被愈來愈多的人尤其是女權主義者信以為真,於是她成了本世紀最暢銷的詩人之一,成了死後的普利策獎獲得者。”然而,我們不能因為女性主義者將普拉斯抬上神壇,就認為普拉斯的作品是女性主義的。普拉斯之所以矛盾、痛苦、不安,就是因為她在骨子裏並非是個信奉女性權利的女人,她渴望成名,同時又渴望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生活在夾縫中,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普拉斯在許多首詩中都涉及了與母親的概念。收錄於《愛麗爾》中的《夜舞》(The Night Dances)是描寫兒子尼古拉斯在搖籃裏跳舞的詩。收錄於《在水一方》的《笨重的女人》(Heavy Woman) 是關於懷孕的詩。《三個女人:三個聲音的獨白》(Three Women:A Monologue for Three Voices)則是普拉斯唯一一部用詩歌形式完成的劇本,細膩地刻畫三個女人內心獨白。這三個女人的身份分別是家庭主婦,患有習慣性流產的辦公室文員和一個未婚先孕的學生。在詩歌中普拉斯分飾三角,通過不同的獨白,表達了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對於女性身份的探索。普拉斯於1960年生了一個女兒,在1961年經曆了一次流產,並於1962年生下兒子。她將完整的母性經驗融入了《三個女人》的劇本。在劇中,主婦生下了一個男嬰,文員又一次流產,而學生則生下了一個女嬰。這正和普拉斯的個人經曆契合。

在《晨歌》這首詩中,普拉斯描述了初為人母的矛盾的感受:

愛將你發動有如大金表開始滴答,

助產士輕拍你的腳心,一聲光禿禿的哭叫

你來到風雨天地間。

我們的聲音應和著,將你的到來放大。新雕像。

在一座透風的博物館裏,赤裸的你

為我們的安全蒙上陰影。我們佇立著茫茫然有如牆壁。

我不是你的母親。若是

最多也就像那雲彩,蒸餾出一麵鏡子,照出自身慢慢地

隱沒在風中。

夜裏你蛾子般的呼吸

在平麵的粉色的玫瑰中閃爍。我醒來靜聽:

遠方的大海在耳邊湧動。

你一聲哭叫,我跌撞下床,奶水漲滿像待擠的母牛,帶花的

維多利亞式的睡袍裏

你嘴巴張開像隻小貓。方形的窗子

泛出白色,吞沒了黯淡的星空。這時你一顯身手

發出串串音符

清淩淩的元音升起像氣球。

《晨歌》寫於1961年2月19日,這是普拉斯婚後的第六年。在女兒誕生後的十個月,普拉斯創作了這首詩。《晨歌》是用自白派最常用的對話體寫的,采用“你”和“我”區分了母親和嬰兒的身份。孩子的到來,最初使“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在一座透風的博物館裏,赤裸的你/為我們的安全蒙上陰影。我們佇立著茫茫然有如牆壁。”

對於母親的新身份,“我”是感到困惑的。在第三個詩節中,普拉斯寫道:“我不是你的母親。若是/最多也就像那雲彩,蒸餾出一麵鏡子,照出自身慢慢地/隱沒在風中。”母親的身份被“雲彩,蒸餾出一麵鏡子”和“照出自身”雙重虛幻了。母親是由虛幻的鏡中照出的更為虛幻的影子。這表現了嬰兒出世後,普拉斯對自己定位的迷惑,一方麵她還不熟悉身份的轉變,另一方麵嬰孩的出生即是對自己的否定。從嬰兒身上,普拉斯看到了時光的流逝,“鏡子”這一意象既表達了普拉斯對於年華逝去的哀歎,同時也不損害整首詩歌的柔和質地。這近似讖語的詩句暗示了普拉斯最後放棄了母親的身份,選擇了死亡的悲劇結果。

第四個詩節塑造出了一個躺在粉色嬰兒床上靜靜呼吸的嬰兒的形象。而這勾起了普拉斯對遙遠、靜謐的童年的回憶。普拉斯因為早年喪父而搬離海邊,她對於父親的記憶與對於海的記憶難以分辨。她在回憶自己童年的散文《我外婆家的電話號碼:大海西區1212號》(Ocean1212-W)中說:“現在我還時常認為我對大海的視象是我擁有的最為清晰的東西。” 而父親去世,母親帶著普拉斯和弟弟搬到內陸,代表著童年的大海就此遠離了普拉斯。

在第五節中,嬰兒的啼哭喚醒了“我”體內的母性,“我跌撞下床,奶水漲滿像待擠的母牛,帶花的/維多利亞式的睡袍裏/你嘴巴張開像隻小貓。”此時是黎明時分,“方形的窗子/泛出白色,吞沒了黯淡的星空”。新的一天就要開始。而嬰兒的聲音清澈悅耳,“清淩淩的元音升起像氣球”。

詩歌的前半部分的迷惑、茫然、自傷,通過“喂奶”這一個純粹生理的母性行為得到了彌合。使得詩歌的最後飽滿而有希望。雖然這個虛弱的希望誕生於無望,但是也可以看出普拉斯是知道自己必死,卻又懷抱希望努力生活的。

普拉斯的《愛麗爾》(Ariel)手稿中,《晨歌》(Morning Song)被排為第一首,《飼養蜜蜂過冬》(Wintering)被排在最後。使得這本詩集以“愛”開頭,以“春天”結尾。表達出了普拉斯力圖努力生活、麵對希望的意願。但是休斯在整理出版《愛麗爾》時,打亂了普拉斯的排列順序,並對詩歌的數量進行了增減。

然而無論普拉斯是多麼想用愛與春天來鼓勵自己,這都隻是長於虛無之中的希望,最終也將在虛無中消逝。《愛麗爾》就像是普拉斯的告白書,展現了詩人在死亡陰影下追求希望的痛苦掙紮。

普拉斯的一些關於懷孕和生育的寫作都遵循著類似的寫作技術,或者是流程。首先詩人會用明喻或者暗喻,通過一係列意象來指涉胎兒或孕婦,詩歌中常常出現讓人意外或是驚悚的意象。例如在《黑屋》(Dark House)這首矛盾的詩歌展現了孕育生命的神秘和愉悅的感覺,同時詩歌中又有驅之不去死亡的陰影,表現了普拉斯對於孕育經曆的矛盾情感。

在詩歌的開頭,普拉斯寫道:

這是一間暗黑的屋子,很大。

我自己搭造的,

從安靜的角落一個巢一個巢地壘起,

咀嚼著灰色紙片,

擠出一滴滴膠水,

吹著口哨、搔搔耳朵,

邊想著其他的事兒。

暗黑的屋子是指漆黑的子宮,“我”親手將這間屋子搭建,說明“孕育”這一行為是極具創造力的工作。這首詩中,孕育這件事仿佛僅僅屬於女性。“我”獨立地,“從安靜的角落一個巢一個巢地壘起,”有學者把普拉斯的母性體驗與女性尋求純粹自我——“不受侵擾的單體狀態”——相參照,揭示母性體驗對於女性自我身份認同的價值。

普拉斯說孕婦的肚子“像貓頭鷹一樣滾圓/我自己就能看見”。但是接下來詩歌卻結合了奇特而恐怖的意象,“有一雙鼴鼠的手,/我啃出我的路。/張開大嘴舔光花叢,/吃完一罐罐肉。”這是一個歇斯底裏饕餮者的形象。表明普拉斯對於“孕育”本身也懷著矛盾的心理,她將一切歸罪於“住在一口舊井,/一個石洞”的他,認為“他該受譴責/他是個胖子”。嬰兒被描述成“柔軟的東西,沒有骨頭像鼻子一樣,/溫暖、忍耐/它盤桓於腸子的根部”,樹根與腸子相結合的古怪意象,使得人們對於孕育行為的美感產生懷疑。普拉斯在最後一行力求回到詩歌第一節所營造的靜謐溫馨的場景:“這兒有一個可愛的母親。”然而太過於古怪尖銳的意象使得這一努力無法得到實現。

《黑屋》不是普拉斯最優秀的作品,這首詩甚至存在著不少問題,寫作的模式化,以及結尾的無力都是非常明顯的弱點。但是和其他“生育”相關的詩歌一樣,普拉斯在詩中傳達了一種恐懼感。叔本華曾說過:“人類心靈本有一些深邃、陰暗和錯綜複雜的地方,要揭露和展現這些地方是極度困難的。”那麼,普拉斯的恐懼的來源於什麼呢?

普拉斯的恐懼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孩子的出世會改變自己的生活。生育相當於一個母親的誕生,同時一個女子的死亡。普拉斯擔心的就是婚姻會使得自己走向不能挽回的被“物化”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