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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從教務處注冊組的窗口領到大學畢業證書,證書太大,用兩手抓著,走在校園裏掉了兩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濘,用衣服擦幹淨,另一次被風吹走,我在後麵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個角都折到。心裏忍住不能偷笑。
“你過來時能不能順便帶一些玩具過來?”鱷魚說。
“好啊,我帶來我親手縫製的內衣好了。”太宰治說。
“我送給你全世界最華麗的畫框,可以嗎?”三島由紀夫說。
“我把我早稻田的畢業證書影印一百份貼在你的廁所。”村上春樹說。
就從這裏開始。奏樂(選的是《兩隻老虎》結束時的音效)。不管學生證和圖書證沒交回,原本真遺失,十九日收到無名氏掛號寄回,變成謊報遺失,真無辜,不得不繼續利用證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駕照的事了,雖然考了第四次還沒考過,但其中可有兩次是非人為因素,況且我對外(或是社會)宣稱的是兩次失敗的紀錄。不管不管……
把門窗都鎖緊,電話拿開,坐下來。這就是寫作。寫累了,抽兩根煙,進浴室洗冷水澡,台風天風狂雨驟,脫掉上半身的衣服,發現沒肥皂,趕緊再穿好衣服,到房裏拿一塊“快樂”香皂,回去繼續洗。這是寫“暢銷”作品。
邊聽深夜一點的電台,邊抹著肥皂,一聲轟響,電廠爆炸,周圍靜寂漆黑,全麵停電,沒有其他人在,我光著身子出浴室找蠟燭,唯一的打火機臨時缺油,將三個小圓柱連身的燭台拿進廚房,中間踢倒電風扇,用瓦斯爐點火,結果銅的燭台燒熔而蠟燭還沒點燃。無計可施,打開門走到陽台上乘涼,希望也能看到光著身子走出陽台的其他人類。這是寫“嚴肅”作品。
如果既不暢銷又不嚴肅,那就隻好聳動了。一字五角錢。
這是關於畢業證書和寫作。
2
從前,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是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於女人。一個“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現實又逸出。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對生命最勇敢也最誠實的大學時代,隻相信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這件事隻變成一幅街頭畫家的即興之作,掛在我牆上的小壁畫。當我輕飄飄地開始不、再、相、信,我就開始慢慢遺忘,以低廉的價錢變賣滿屋珍貴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記下了,記憶之壺馬上就要空,恐怕睡個覺起來,連變賣的價目單都會不知塞到哪兒。
像雙麵膠,背麵黏上的是“不信”,同時正麵隨著黏來“殘忍的斧頭”。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寫成自己的名字一樣,認識了“殘忍”:殘忍其實是像仁慈一樣,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惡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殘忍和惡隻是自然,它們對這個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關於命運的殘忍,我隻要更殘忍,就會如庖丁解牛。
揮動殘忍的斧頭——對生命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別人殘忍。這是符合動物本能、倫理學、美學、形而上學,四位一體的支點。二十二歲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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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伶。溫州街。法式麵包店門口的白長椅。74路公交車。
坐在公交車的尾端,隔著走道,我和水伶分坐兩邊各缺外側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氣霧濕車內緊閉的窗牆,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點,車緩速在和平東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裏上緣,天邊交界的底層,熨著纖維狀的橙紅,環成光耀的色層,被神異性的自然視景所震撼的幸福,流離在窗間,流向車後車流裏。
疲憊沉默的人,站滿走道,茫然木立的,低頭癱靠座位旁的,隔著乘客間外套的隙縫,我小心地穿望她,以壓平激動不帶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到窗外?”我修飾我的聲音問她。
“嗯。”微弱如羽絮的回聲。
一切如抽空聲音後,輕輕流蕩的畫麵,我和水伶坐在雙人座的密閉車內,車外輝煌的街景、夜晚扭動的人影,華麗而靜抑地流過我們兩旁的窗玻璃。我們滿足,相視微笑,底下盲動著生之黑色脈礦,苦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