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手記(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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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文係旁聽“文學概論”的課,大教室擠滿人,我遲到,搬一張椅子,高舉過講台,如綿羊般坐在講台邊緣第一排。女教授暫停講課,讓路給我,其他綿羊們也仰頭觀賞我的特技。

接近下課,後麵遞來一張紙條:“下課後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水伶。”是她選中我的。我常這麼想。即使換了不同的時空,她還會選中我。她瑟縮在人群間,饑荒的貧瘦使她怕被任何人發現,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麵沉睡,我一出現,她就走出來了,堅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這個”,露出小孩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帶走,無可拒絕地,像一盆被顧客買走的向日葵。

已是個韻味成熟的美麗女人了嗬,爐火純青。她站定在我麵前,拂動額前的波浪長發,我心中霎時像被刺上她新韻味的刺青,一片炙燒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台下。從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著另一個她眼裏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麼也爬不上去。

“怎麼會在這裏?”她完全不講話,沒半點尷尬,我隻好因緊張先開口。

“轉係過來補修的課嗎?”她不敢抬頭看我,腳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說話,仿佛講話的責任與她無關。

“你怎麼知道我轉係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製叫了出來,眼裏閃著驚異的神光,明顯出色的大眼,圓睜著注視我,我終得以看進她眼裏。

“自然就會知道啊!”我不願告訴她對她消息的注意。“你可終於說話了。”我鬆了口氣說。她帶點靦腆開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銀質般的笑容,像夕陽輕灑的黃金海岸。

她說我一走進教室,她就開始坐立難安,想和我說話,說什麼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帶,她彎蹲,小心地綁鞋帶。可是見到我,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就不想說什麼了,隻是站在那裏。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開始說。突然想去撫摸她背上的長發,很柔順。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裏在告訴她。代替伸手摘過來她的背包,隱約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綁鞋帶。

下課六點,校園已黑影幢幢,夜風颼颼,各牽著腳踏車並走,寬闊幹淨的大道上,和緩具節奏的一對腳步聲,流利地踅過。不知是我跟著她走,還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兩人都懷著既親切又陌生的曖昧氣氛,節製地在沉默裏對峙著。

“怎麼會跑來跟我說話的?”我藏起心裏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詢問。

“為什麼不跟你說話?”她輕微負氣地反問我。夜色一掩上臉,我不用看她的臉,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大學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裏我聽出她獨特的憂鬱聲質。我總是知道她太多。

“我隻是一個你見過三次麵的學妹啊!”我幾乎驚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像對自己說。

“不怕我忘記你了,懶得跟你說話?”我看著她隨風輕飄的長裙。

“我知道你不會。”還是那麼肯定,仿佛所有關於我的理解都如鐵石。

走到校門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請求地問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處,語態裏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心,如柔韌的布,裏麵的軟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麼阻截?她天生就會對我如此,根本無需情節。我帶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溫州街。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我試著打開她憂鬱的封緘。

“不想說。”她緊緊閉上眼,難以察覺地無聲輕歎,抬頭看茫然。

“是不想對我說嗎?”我把她推到馬路外邊,交換位置,擔心她被車撞。

“不想對任何人說。”她搖頭。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心底不忍聽到這類與她完全不搭稱的話。

“對。我變了。”她轉而睜亮眼,驕傲而含凶氣地說,更像宣告。

“那變成怎麼樣呢?”覺得她的話孩子氣,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變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氣更重,話裏是在對自己狠心。

聽著她斬釘截鐵地敲著“變了”兩個字,著實悲涼。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沿著校區外的紅磚道慢走,扶著長排鐵欄杆的校牆,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沒什麼是不會“變了”的,你了解嗎?心裏說。

“你算算看那棟大樓有幾家的燈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棟新大廈。

“嗯,五個窗戶亮著,才搬進五家欸。”她高興地說。

“以後看看變成幾家。會永遠記得幾家嗎?”我自己問,自己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