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些地方講課,總有人問,經濟學有什麼用,或者能立竿見影地幫我解決什麼問題。對這類問題我隻能微微一笑,擺出一副外交官無可奉告的樣子。
國人是注重實用的。國內外都有宗教,但信教的目的卻不同。洋人把宗教作為一種信仰,一種人生的精神支柱,至多要求上帝抽象地保佑一下。國人的目的就明確得多,拜觀音是為了送子,拜佛時總要許一個具體的願。傳教者也有具體目標,如願了要回來許願,就現實而言,是高價為你算卦,或賣給你香火、吉祥物之類。宗教似乎成了一種雙贏的交易。
對天上的事情尚且如此實用,對人間的事就更實用了,教育必須與勞動生產相結合,為現實的階級鬥爭和生產鬥爭服務,學文的不會寫大批判文章,學理工的不會開機器,學農的不會種地,罪莫大焉。大批判的時代過去了,但實用的精神在市場經濟大潮下更赤裸裸了。高校的專業設置越來越實用化,從名稱看就知道是可以直接用於賺錢的。當年期貨熱,許多高校都設期貨專業,如今電子商務熱了,這又成為專業名稱。熱衷於報考熱門專業已成了家長和學生的共同追求。
經濟學被定位為“致用之學”,也逃不了實用的目的。對個人,要實現收入最大化;對企業,要實現利潤最大化;對社會,要實現福利最大化。一言以蔽之:“經邦濟世”、“富民強國”。不這樣就是理論脫離實際,就是無用的空頭理論。於是實用性強的學科大行其道,經濟思想史、經濟史這類沒什麼用的學科幾乎要衰亡了。
以實用為目的就一定有用嗎?花重金去拜觀音者未必有子,那是基因的事,不是觀音的事。如果許了願都靈驗,那不全國人民都成了官,發了財嗎?神鬼之事且莫說,大學畢業生有幾個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我認識不少學國際貿易、期貨、電子商務之類熱門專業的畢業生,真正從事本專業並成功者並不多。那些致力於“經邦濟世”的經濟學家除了個人的名利之外,對現實又有多少用?企業家是天生的,正如中文係培養不出作家(記得當年北大中文係主任楊晦教授對每年入學的中文係新生都這樣說),經濟係也培養不出企業家或主管經濟的大官一樣。對許多現實的經濟問題,號稱著名的經濟學家都講不清,爭論不休,何以有治國之策?
功利性太強反而實現不了功利,實用性太強反而沒有用。宗教是教人為善的,作為一種精神信仰讓人有一種正確的人生態度,有了這種態度,知道如何做人的人,也許人生會更幸福、更成功。上帝也好,佛祖也好,給你的不是具體的東西,而是一種思想境界,它與成功與否沒有直接因果關係。實用主義的宗教信仰其實是沒有信仰。
實用主義的教育其實是毀了教育。包括基礎與高等在內的正規教育不同於職業培訓,它的目的不是給學生一種就業技能,而是提高公民的綜合素質。綜合素質說起來抽象得很,素質高的人也許不能立竿見影地種好地、做好工。但隻要他努力種地、做工,都會比原來隻學種地、學做工專業的人強。以色列許多種地人都是碩士或者博士,他們學的是哲學、曆史或文學之類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研究的是柏拉圖、十字軍東征或莎士比亞悲劇之類無法學以致用的課!但他們的綜合素質高,環境迫使他們種地以求生時,他們同樣能把地種好。以色列在荒漠上供給全世界蔬菜、花卉,不是他們有受過農業專業訓練的人,而是以色列人教育水平高,綜合素質高。
一個社會,人的綜合素質高,其繁榮文明程度就高。僅就個人而言,綜合素質高才能學好技能。記得“文革”時,我們一百多個大學生“發配”到一個林業局,有從專業院校來的,有從綜合大學來的。開始時那些有專業技能的學生適應得快,綜合大學來的則有些迷茫。但過一段時間後,有專業技能的人難以前進了,而受過綜合大學教育的人能力大顯。管人事的老頭兒說,學專業技能是上化肥,見效快,綜合大學是上有機肥,見效慢但持續時間長。綜合大學教的正是沒有實用價值的抽象理論。如果我們的教育都以“上化肥”為能事,國人的綜合素質如何提高?特別是專業的“化肥”與社會需求不一致時,綜合素質低,如何改行?實用的教育是急功近利的,而急功近利會毀了一個人,也會毀了一個社會,教育的危機正在於不以提高人的綜合素質為中心。
再回到經濟學。經濟學知識不是學以致用的實用性技能,是人綜合素質的一個組成部分。學經濟學也同學文學、曆史、物理、化學一樣,不是要直接用,而是在學習中提高自己的綜合素質。從這種意義上說,英國經濟學家希克斯把經濟學定義為“智力遊戲”是千真萬確的。任何智力遊戲都有益於綜合素質的提高。外麵的世界太熱鬧,許多經濟學家投入滾滾紅塵追逐名利不足為怪,但總要有些人在平靜的象牙塔中,為自己、為學術,玩“智力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