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哲蘇格拉底有雲,不加檢省的人生是無價值的人生。這句話存在了兩千多年,但至今也仍是隻為少數人所樂道,因為有檢省的人生是很不簡約的人生,就像產品改型需要很多資源投入一樣,不能突破“資源瓶頸”,過多的檢省使會生活變得很不好受。所以大多數人寧願生活在慣性之中,讓“自我”變成免檢產品。
不過,檢省人生一向受人推崇,畢竟是有一定的道理。它蘊含著不使我們完全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的要求。所以我對那句格言也曾檢省再三,覺得還是改為“找不著感覺的人生是沒價值的人生”較為妥當,一來可免於純動物性的快樂,被人罵為“衣冠禽獸”,二來頗具普羅風格——蘇格拉底那個層次的檢省,豈是人人可以做的,而感覺大夥都不缺,就看你如何捕捉並把它略作提升,使之成為比腎上腺素更豐富一點兒的東西,即可當得起“人生”的尊稱了。
隻有這種能夠捕捉感覺的人生,才能讓你真正喜歡上什麼。比如我們交不共事的朋友,一般並不借助於事先的檢省或算計好的標準,第一感覺是這人很有味道兒,才有交下去的可能,有道是“臭味相投”,可知成語乃智慧之結晶並非虛言。張洪便是這樣一個讓我覺得很有味道的人。我們相識得很早很早,但真正有了成年人的情誼,卻是幾年前她結束漂泊生涯,重新定居於北京之後。彼此有過數通信劄往還,還為歐洲的什麼事抬過杠,未久被她“閑話六根”的妙文攪得像是喝了一瓶二鍋頭,氣氛一下子熱烙起來,此後再沒消退。
如果深究起來,喜歡上張洪的文字,並非因為她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固然,出大學校門未久,她便進了京城,繼之以雲遊四海,去柏林,赴巴黎,走韓國,跑新加坡,不是上車睡覺下車撒尿的那種,而是一住多則一兩年,少則數月半載。然而,整日穿梭於天際的商務艙裏,這樣的人物又何止千萬。
我也不是有感於她涉足的麵積太廣,古典音樂,電影小說、詩詞歌賦、基督教和佛門等等,樣樣她都摸得說得,讓我的頭腦忙活不過來。我之喜歡上她,是因為盡管曆經了這麼多容易給人上套的東西,她卻依然那麼率性,那麼沒羈絆。讀她的東西,我總有一種情不自禁的感覺,她一定很明白被好多人忘記了的道理:如果“高層次”的東西並不優秀,那一定是虛榮和無聊不忍舍棄的東西,這樣的“高層次”便隻是我們為不值得為之辯解之物強找出的辯詞。
所以我們看張洪說人論事,她並不太在意什麼“層次”問題,上至時間的奧秘,下到兒時大明湖畔的鹹菜店,有想法就放開了說,並不拿學理章法當回事。隨便翻翻那些小文,就知道她肚裏有貨,其意境卻不是刻意為文所能企及的。到了黃土齊腰這把年紀,心靈的步態仍能如此輕盈,對很多人來說是難上加難的事情,在她卻如同晨露隨朝霞散去一般自然。若想知道天性,即她說的“六根”之和,為何會比理性更加多智多謀,看看張洪的《說話》就明白了。
套用前麵被我篡改的格言,她是個很會捕捉感覺的人。道理能講且講,得挖苦者且挖苦,讓你一時搞不清她是想傳真經,還是說風涼話。當她斬釘截鐵申述柏林牆的微言大義時,你無法想象她接下來會寫出“邊吃邊說”那樣的篇什。也由於本然感覺的敏銳使然,在行色匆匆的筆端下,她時時拋出幾句雋永的心得,散落於字裏行間,使語言變得張力十足,令人驚歎唏噓。讀這樣的文字,你經常會被她忽悠得心蕩神移。那種挑起話頭百端,說到精妙處便戛然而止的習慣,由不得你不對她生出幾份恨意:這人怎麼這樣,用菜譜吊起人家胃口,就是不給上菜呢?她則答曰:這不就是小品文的稟性麼,說好說壞,由您老去了。
換個角度說,她也許更像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那位麥布女王(Queen Mab)的化身,無執守的好奇心充塞於頭腦,總是瞪著一雙驚奇的眼睛,發出溫敦調皮的笑聲,同時又念念不忘環顧四周。這個天使振翅盤旋於我們的頭頂,通知大家要dum vivimus,vivamus(活著,就得活得像個樣),至於怎樣才算“像樣”,她並無專一的使命。她不是為撒播semper ubique et ab omnibus——萬世不易、很成體統很權威的東西——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