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她的文字與前些年的“洋插”經曆一起,隻是為了印證生命的流動性而存在的。人生畢竟不是隻有一個正確答案的數學題,而是由層層疊疊、不斷撲麵而來的事件和疑惑所組成。甚至沉澱在最深處的哲理,也隻是一種流動性被暫時凝固的感覺。生活的動人之處,多是在流動中發生。古人雲,上善若水;桑塔亞那說,流動才是生命的本質,我們的血液和精液,淚水和汗水,都是屬液態的。因此世間再沒有比流動不居、轉瞬即逝的事物——譬如音樂和愛——更加動人的了。
這種飄忽不定惹人傷感,但僵死與停滯更加令人悲哀。再好的港灣,沒有航行便失去了意義。我們的理性算計能力往往覺得隻有老子厲害,能把一切搞定,但激發生命色彩的,肯定不是被搞定的東西。沒有源自於最深層的動物性嬉戲,不但藝術和道德無法存活,理性算計的大廈也會變得空空蕩蕩。
但是我也相信,激發張洪的嬉戲和想象力的源頭,不是格瓦拉或薩特之流。她說,上大學那會兒,曾經很是迷過薩特一陣子。時至今日,隻是殘留下一絲淡淡的逆反與譏誚,還有《時間之矢》(我最喜歡的一篇)中的一串串感歎,都是恰如其分,都在我尚可接受的限度。看看“侃朔爺”和“孤島與湖”中的幾篇就知道,她骨子裏也許是個文化自然主義者(恕我用這個自相矛盾的字眼吧)。
這樣的人注定了要在羞怯與自信之間徘徊,無論對己對人,一碰上不是自然流淌出來的東西,就會皺眉頭,就想打退堂鼓。從她的內心深處,我們總能感到一種對自然之物的敬重,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份莫名其妙的謙卑。這使她寧肯隻衝著我們憨笑,也不願把文化變成作秀;可是一瞅見耿直較真的老梁或漢斯(《老梁二三事》《陽光漢斯》篇),她必報以澄明如同皓月的眼神。如果你要問她最希望世道如何待她,她十有八九會說,那就讓我隨處走走,隨手翻翻吧。一旦你隨她去,她回來後一定會給你說說話,說些我們不易聽到又很愛聽的事情。
總結一下。張洪不是個想振興文化的人,她隻想做個躡躡於文化身邊的伴娘。有人往往不自知,一心要匡正文化,結果使人在生活中不時會犯的一些錯誤,本可作為逗樂的談資,卻變成了十分可憎的專橫。如果文化像在張洪那兒一樣,也在好多人的心頭悄悄活著,那它必不同於供奉於廟堂之上,讓人獻身或讓人恨的各路神明,而更像是飄浮於拉卜楞寺(她是去過那地方的)的香氣,似有似無地存在著,傳遞信仰的氣息,卻不會擋人抽身離去。它很知凡塵中人的無奈,不想惹大家煩。
學問加理想,調理不當會讓人很無聊;文化加感覺,搭配得法能使人很有趣。張洪肯定屬於後者。至於她所樂道的“悟”境,我理解為種種內因外因錯綜複雜的神秘化合物,我們共同心向往之,卻至今不知這個寶貝存放於何處。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悟”是一種大境界不假,但往往身陷困局時才迫切需要它,做出的決斷也一定是很絕然的。暫時沒有它,說明我們眼下都還活得平順。
阿彌陀佛。
張洪:《說話》,中國工人出版社,200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