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猛然想起,下個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這個時候,無論有什麼事情牽絆,袁熙都會請假去袁旗的墳前和他說一會兒話。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興同父異母的情況不一樣,他是袁熙的親兄弟,母親去世後,也是袁熙唯一的依賴。
所有人都說,袁旗是個傻子,小時候傷了腦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裏,更像是水仙花化作的精靈,潔白孤獨,永遠一個人寂靜地坐在偌大的袁宅角落,他會扯著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名字,阮陶,阮陶,我記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俯視著蜷坐在地上的袁旗,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個孩童,漂亮的眉眼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木訥,笑著喊我,阮陶,阮陶。
他能記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藥,似乎也不會哭,永遠毫無防備地對所有人微笑。即使被袁興欺負折磨,也從沒見他發脾氣或是流眼淚。
他隻是蜷坐在角落,寂靜地看著窗外,少年淡金色的麵容沉靜,目光淡淡。
在陽光大好的午後,我和袁熙就把腦袋靠在他的腿上曬太陽,有時候就那麼趴在袁旗的腿上睡著了。他便一動也不動,生怕驚擾了我們,筆直地坐在陽光下,直到我們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看他滿頭大汗地衝我們笑。
唯獨有一次,袁熙和袁興打起架來,那時候袁熙才十二歲,被大他五年的袁興打得痛都喊不出。我在一旁嚇得直哭,是袁旗突然跑過來,發瘋一樣將袁興撲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亂叫著揮舞著拳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發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連根拔起的水仙花,絕望地哭喊著,一拳一拳砸在大哭的袁興身上。
是用人聽見哭號聲趕來拉走了發瘋的袁旗。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袁旗,再見時,他已成了葬禮上一張眉眼帶笑的黑白照片。
這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的細節我已經記不清晰,卻記得袁旗的葬禮上,袁熙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一邊,表情木訥。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以為坐在那裏的人不是袁熙,而是那個頭發細軟,表情溫柔的袁旗。
頭頂蒼茫的天空下,潔淨到不染塵土的墓園裏,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歎息。我環顧四周,聽見自己小聲地對著凝滯的空氣發問,旗哥哥,是你嗎?
從那之後,袁熙去墓園的時間總比別人晚兩天,我知道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擾。
袁熙不在的那一個星期,我除了上課,就是盡心盡力地擾亂夏文靜的內分泌,每天拉著她陪我一起通宵碼字。我把自己搞得像一個新時代的職業女性,生怕自己忍不住一個人跑去永安街找晴天。
有一天夜裏,坐在電腦前的夏文靜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哀號,哎呀,阮陶,你快過來看這個賤人!
我喝了口咖啡,淡定地說,看過了,葉婷婷變身凱瑟琳,我比你更給力,看的是現場版。
夏文靜繼續尖叫,她隆胸了吧?!墊下巴了吧?!這個賤人還開了眼角,肉毒杆菌一定沒少打!
這話我真愛聽,把我內心的邪惡全部勾出來了,於是我立即挨到夏文靜身邊,興致勃勃地同她一起觀察葉婷婷都修補了哪些部位。
正說到她的胸形的時候,電話響了。
我接起來,那邊半天沒有聲音,正要掛斷時,一個低沉的男中音從話筒裏傳來,小陶?
全世界這樣叫我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已過世的爸爸,還有一個就是康帥。
我擎著電話,聽見他在電話裏笑,心裏就莫名悲傷,是康帥,他來找我了。
父親還沒去世的時候就待康帥像自己的親兒子,他常跟我媽開玩笑,等我們家小陶長大了,就許給隔壁她康家哥哥,那小夥子,頂好的一個人,樸實!
後來父親去世,在葬禮上哭得最凶的那個人也是康帥。
小時候我在家附近那一帶稱王稱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威風凜凜的康家哥哥。因為他比誰都凶,也比誰都有能耐,所以附近的人對他的態度是既敬又畏。
康帥比我大六歲,從小跟著賣冰棍的爺爺長大,偶爾也見他爸爸來,扯著康爺爺的脖子要錢花。每一次都是我爸出去轟他走,偶爾也用錢打發一下。也許是這樣的原因,康帥自願給我當起了保鏢,每天送我上課下課,一有點風吹草動馬上摩拳擦掌瞪眼睛。
有好幾次,他為我和人打得鼻青臉腫。我總記得他擋在我麵前,過分消瘦倔強的背影,記得他說,小陶這個妹妹,任誰也不能欺負。
那段時間我威風極了,就像黑社會大哥的千金一樣,走路的時候恨不得用鼻孔看天。
後來他長大了,可以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趕走他的爸爸,對我卻仍是一如既往的好。隻是因為家裏太窮,書讀到初中一年級就被迫輟學在家,白天跟著爺爺一起賣冰棍,撿破爛,替人家修修自行車和家電,夜裏到我家跟爸爸學習課本。
父親是教師,人人喊他阮老師,康帥不肯這樣叫,他喊我爸爸師父。他說,有一句話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後來康爺爺去世,父親要認養他做兒子,他卻不肯,一個人打包行李去了南方。
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麵吃了多少苦,直到十七歲那年回來了,大老遠扛著大包小包喊師父,到了父親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來,連磕了三個響頭。
他說,師父,我在外麵學了點手藝,好歹可以做份正經活計,現在做您兒子也丟不了您的臉,您還認我做兒子,行嗎?
我爸說,行!
那天晚上康帥住在我家,把五六個包袱全給打開,他說,這些都是給你們買的。
我媽問,你的行李呢?
康帥一笑,說,我沒有行李。
我媽別過頭去擦眼淚。
康帥早早地染了煙癮,每天晚上,夕陽西下,都能看見我爸和康帥一大一小的背影蹲在後院抽煙。有時候我跑過去,康帥立即把煙頭掐滅,還不讓我爸抽。他說,不能讓小陶吸了二手煙。
那時候就有人拿他打趣,說,康帥將來娶了老婆怎麼辦,肯定會吃小陶的醋呢。
康帥一扭頭,義正詞嚴地說,我可不娶那沒見識小心眼的壞女人。
人家又問他,那你怎麼知道什麼樣的是好女人?
康帥說,知道,師母和小陶就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
那時候的我,也堅定地認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我爸和康帥。
可是後來,這兩個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一個為救人丟了性命,一個因傷人進了監獄。
康帥出獄的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監獄門口等他,裏麵的人卻說他減刑一年,早就走了。那時候顧延還在我身邊,我就在他懷裏哭,眼淚胡亂地流了滿臉,我知道,依康帥的個性,在自己沒有著落之前是不會出現在我麵前了。
就像他十四歲那一年不肯做父親的兒子一樣。
他有自己一套做人的方式。
那時候的顧延對康帥充滿了好奇,他佯裝生氣地敲我的頭,阮陶,你現在在我懷裏為了別的男人哭呢。
而現在,康帥回來了,顧延卻失去了蹤跡。
我和康帥麵對麵地坐在“舊眠”的隔間裏,竟覺得出奇的親昵,好似昨天還在一起哥哥妹妹地鬧著吵著,好似前幾日我尚且趴在他的背上睡著了。
隻是他高了許多,身材也結實了許多,硬朗的臉上有了青色的胡楂。
我坐在對麵極力忍著,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康帥過來把我擁在懷裏,姿勢像是在抱一個小孩子,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那樣熟悉。他的手拍著我的肩,拍著拍著,就有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肩膀上。
在康帥的懷裏,我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們一生中,總會有那麼幾個人,永遠把你當做世界上最經不起傷害的小孩,他們拚盡全力保護你,維護你,總覺得如果不時刻陪在你身邊,你就會出什麼亂子,受什麼委屈。
窗外夜色正濃,康帥借著檸檬色燈光仔仔細細地打量我。
他說,小陶長大了,長高了,變漂亮了。
我被誇得有些找不著北,但仍是不舍地問他,你隻是來看我一眼對不對?還要走嗎?
康帥搖頭,不走的,小陶,我在川城工作生活,一安定下來就回去找你,奶奶身體還很硬朗,很多她教過的聾啞學生都到家裏找她談心,還送去一隻黑貓,她過得不孤單。
是奶奶告訴你我在這裏的?
是,傻丫頭,我倒是要看看那個顧延有多大的能耐,能讓你尋死覓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不好看,像是在氣我自尋短見。
我馬上解釋,那絕對是個意外。
康帥突然正色道,那你再見到顧延,也是意外?
原來他已經知道我那麼多的過往。
我一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他是晴天,雖然和顧延長相氣質都很相似,但大家都說他們不是一個人。
康帥喝一口茶,問我,你也覺得是認錯了人?
我垂下頭,許久才開口說,我不知道,康帥,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他是,可是他和趙小仙住在永安街這是沒有錯的事。那裏的人都能證明趙小仙和晴天是一家人。
康帥點了根煙,微微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圈。
小陶,那你知不知道,趙小仙趙晴天兄妹是在兩年前才搬去永安街的?
如果我打聽的沒錯,顧延那小子,也是在兩年前失蹤的吧?
我整個人都呆住,隻感覺到一陣眩暈在體腔裏橫衝直撞。
夜那麼黑。
氣溫不動聲色地變得冰冷。
我的頭像是要炸裂開一樣嗡嗡亂響,而我並不知道,那是真相,還是猜想;是砒霜,還是蜜糖;是要將我救贖,還是要把我丟進更深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