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對《詩經》品評很高,說詩三百篇皆古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大部分是風詩,是老百姓的民歌。老百姓也是聖賢。“發憤之所為作”,心裏沒有氣,他寫詩?“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屍位素餐”就是從這裏來的。這是怨天,反對統治者的詩。孔夫子也相當民主,男女戀愛的詩他也收。朱熹注為淫奔之詩。其實有的是,有的不是,是借男女寫君臣。五代十國時蜀國的韋莊,有一首少年之作,叫《秦婦吟》,是懷念君王的。
從毛澤東對《詩經》的這段評論中,可以看出以下幾層含義。
其一,毛澤東肯定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從古人的著述總結出“發憤著書”這一創作理論。毛澤東讚同這個創作理論。他說:“心裏沒有氣,他寫詩?”這與西方詩論“憤怒出詩人”是一致的。毛澤東引《魏風·伐檀》詩為例,結論說:“這是怨天,反對統治者的詩。”這與孔夫子“興觀群怨”說的“怨”字是一致的。
其二,毛澤東提出風詩“是老百姓的民歌”。司馬遷說“詩三百篇皆聖賢發憤之所為作”,這句話曆來很難解,因為《國風》160篇之中有許多怨刺詩、民俗詩、愛情婚姻詩,包括被道學家朱熹之類斥責的“淫詩”,怎麼能說是“聖賢所為作”呢?毛澤東四兩撥千斤地說“老百姓也是聖賢”,這樣就講通了。“老百姓的民歌”,不專指勞動人民,包括當時社會各階層的群眾,從不在朝做官的小貴族、自由民到販夫走卒。這個說法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其三,毛澤東對孔子選編《詩經》的思想做了一些肯定。他說:“孔夫子也相當民主,男女戀愛的詩他也收。”再結合上文,孔夫子也收了“怨天,反對統治者的詩”。不也是民主嗎?毛澤東在這裏說的“民主”,當然不是現代的政治概念,隻是說孔子很少封建禮教的死腦筋,不反對男女戀愛,也同情和支持老百姓反對“屍位素餐”的統治者。其實在孔子時代,還沒有男女嚴防的禮教。《國風》的詩是那個時代的反映,編選這樣的詩而且配樂,是為了“觀風俗,知民情”,是孔子“興觀群怨”的“觀”字的體現。反對害民、虐民的統治者,是孔子仁政思想的核心,編選這樣的詩篇也能夠對統治者起到諷勸和警戒的作用。
其四,毛澤東不同意朱熹的“淫詩”之說。朱熹的《詩集傳》把《國風》中男女歡愛之詩稱為“淫奔之詩”,他的再傳弟子王柏更進一步統稱其為“淫詩”,掄起板斧從《詩經》中刪除。這是在宋代興起的封建禮教作怪,明顯是基於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家的立場。毛澤東是不同意這種評價的。毛澤東指出《詩經》中收集的有關男女戀愛的詩,有的是“借男女寫君臣”的。雖然從文學批評史上看,在這一點上有爭議,但從《詩經》以後的詩歌創作來看,也確實存在著一個借男女寫君臣的比喻模式。況且毛澤東對此也沒有說全部都是,而是說“有的是,有的不是”,可見他的評論是非常謹慎和客觀的。
毛澤東對《詩經》的愛好和活用一直伴隨到晚年。在權延赤所著的《紅牆內外》中記載了這樣一則饒有趣味的故事:
1965年夏,毛澤東去北戴河開會,姚淑賢當時是毛澤東專列上的服務員。列車啟動以後,毛澤東在客廳裏忽然立住腳,對所有的工作人員說:“今天是禮拜六噢,你們還沒有約會?”
大家都微笑搖頭。但姚淑賢聽到這話後,身子一熱,產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那是女兒在父親身邊才會有的感覺,所以就忘乎所以地冒出一句:“有。我有。”
毛澤東含著微笑逗趣地問:“跟什麼人約會?”
姚淑賢靦腆地說:“跟男朋友。”
毛澤東著急地說:“哎呀,糟糕。攪了你們的好事。你通知他了嗎?”
“沒有。”姚淑賢答道,“沒事的。他知道我常有任務,會理解的。”
毛澤東搖搖頭嘀咕著說:“久了會出誤會的,不要因為我而影響你們。”
姚淑賢很後悔說實話,讓主席替她擔心。
晚上,當姚淑賢給主席送去削好的鉛筆時,主席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目光一閃,忽然說:
“小姚,你等等。有個東西你拿回去給你的朋友看看,你的朋友就不會生氣了。”
毛澤東拿出一支鉛筆,鋪開一張白紙,開始伏案書寫,原來是一首古詩。詩曰: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姚淑賢接過詩反複讀了兩遍,大致明白了意思,不由得臉紅,並小聲對毛澤東說:“主席,我們有紀律。凡是帶字的東西都必須上交。”
“你為什麼那麼老實?現在又沒有誰看到,我是不會打小報告的。”毛澤東幽默地擠一擠眼,笑笑,做個手勢,說,“藏起來,帶給他。”
毛澤東書寫的這首古詩,是《詩經·邶風·靜女》中的一章。《靜女》這篇詩,就被朱熹指責“淫奔”,也是要被王柏砍掉的“淫詩”。毛澤東抄下來送給戀愛中的青年,可見他是喜愛這首詩作的。
後來姚淑賢從北戴河回到北京,便把毛澤東手書的這首詩交給男朋友看,並講了失約的原因。她的男朋友很激動,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為毛主席服務。
1973年7月17日,毛澤東會見美籍華裔科學家楊振寧博士,在談話中說到《詩經》的曆代注疏和“詩無達詁”的問題。他說:“《詩經》是兩千多年以前的詩歌,後來做注釋。時代已經變了,意義已不一樣。這或許是‘詩無達詁’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