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光宅元年,新皇登基,太後武氏被尊為太後,大赦天下。

三月剛過,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出生在四川巴州的一個小山村裏。我的父親何青是一個常年采藥為生的藥農,閑暇時耕種門前的一畝三分口糧田,我的母親柳氏在家紡織燒飯。朝廷重農桑,賦稅輕,休養生息,日子還算過得去。

我們住的村子,漢夷混雜。那些夷人,男人打獵女人耕種,習性與漢人有些不同,流傳著一些奇奇怪怪的風俗,男人們比漢人的男人們要慵懶,除了打獵,什麼也不幹,家務和田間的活計全交給女人,田間常見女人們背兜著小小的嬰兒耕種,非常辛苦。

跟他們混居,也不是沒有收獲。父親母親從他們那裏得到很多草藥的知識。

父親母親的命運在我出生的那年全然改觀。就在我出生的第十天,上山采藥的父親失足墜下懸崖,失去生命。正在月子中的母親聽到噩耗,當即昏厥。

未久,傳聞被貶居在巴州城中,深受百姓愛戴的廢太子李賢暴卒於宅中,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被太後派人暗殺。

村中夷人的女巫說我是天煞星,能給親人甚至國家帶來災難。

一向與父母交好的夷人不再上門,甚至竊竊私議,要驅逐我們母女出村。

漢人鄰居也將信將疑,私下說我腳硬,克夫,說不定也克母,企圖說服母親將我送入尼庵。

母親抱著我日夜哭泣,掙紮著起床煮飯洗衣煎藥,自己照顧自己。自我懂事起就聽見她說:“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活下去,把你養大成人,看你出嫁,生兒育女。”

母親是一個性格堅韌的女人。父親去了以後,她將家庭收入的重心放在采藥上。她用一隻竹簍把我縛在背上,早起上山采藥,種田耕地,夜晚她把我裝入藤籃,掛在房梁上垂下的繩子上,一邊織布一邊給我唱著山歌,我時時在她的歌聲中入眠。

生活的磨練讓她越來越能幹。家中沒有男人,她不得不拋頭露麵,跟藥販討價還價,跟布商噓寒問暖,漸漸村中閑言碎語漸多,說柳氏婦人能維持這樣的生活,多靠跟男人不清不楚的曖昧,錢財來曆不明。

我漸漸會得翻身,會爬,會對著人微笑,母親在家裏忙碌的時候,總是在廳房的地上鋪塊席子,將我放之其上,任意爬行。一日她在灶頭做飯,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拽她的裙角,低頭一看,是我一手扶著灶台,一手抓著她的裙裾站了起來。那一刹那,她眼含熱淚蹲下,抱著我嗚咽不能言語。

“阿草,阿草!”她反反複複地隻能呼喚著我的乳名。

我的世界如此之小,隻得母親的脊背上的竹簍那麼大;我的世界又是如此之大,當別的孩子在家中火塘邊取暖的時候,我隨著母親漫山遍野地跑。

“這是趕黃草,對女人好的一種藥。”母親每挖出一根草,就會對我如數家珍地念叨,不管我聽懂聽不懂。

這活兒太過艱辛,女人帶著孩子,隻能挖些價值不高的草藥。母親慢慢地少上山,在家裏的口糧田裏騰出一塊地,專種那些珍稀少見賣錢多的藥。

房前屋後的空地全都種滿,母女倆的吃喝穿用全都指望在裏麵。

我會走了,我會說話了,我會跑了。除了母親,我沒有朋友。村民們不跟我們家來往,孩子們不跟我玩。有時候他們在一起我蹣跚地跑過去,他們會一邊跑開一邊唱:“天煞星,天煞星,阿草是個天煞星。先克爹,再克娘,克到隻有一人行。”

我回家問母親:“什麼叫天煞星?他們為什麼叫我天煞星。”

舅舅有時會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探望。每一次來,總是幫母親把柴劈成垛,把水缸挑滿,然後坐在堂屋裏喝酒,看母親在灶間做飯。

舅舅抱著我說:“你看看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才多大就有了白發。往前走一步吧,帶著孩子嫁到外村,總強過在這裏苦熬。”

母親低頭往灶裏填柴,火光映著她的側影,真是好看。

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自那以後,隔上一段時間,舅舅會陪著一個男人上門。後來我知道那叫“相親”。有時候母親帶我回外婆家省親的時候,也會有男人上門跟舅舅喝酒,母親在外間燒菜上菜,男人們目光會從母親身上掃過。

大部分時間,是舅舅帶著男人到我家裏相親。母親一個人帶著我過活,手停便口停,回娘家一次,一個來回至少要一天的功夫,耽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