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大伯說:“你兄弟不是種田的料,跟我和盛康曆練曆練,也許是個做生意的好手。”

那一日母親起個早,燒了一大桶熱水,讓我跟她一起洗了個熱水澡,換上過年才穿的漂亮衣服,給我的頭發紮了彩色的頭繩,打了好多漂亮的結,與許盛業一邊一個,一起牽著我的手去許家大宅。

這些日子,我已經差不多摸透許盛業的脾氣——他好起來可以很好,逗得我和母親笑得直不起腰,他脾氣暴起來可以很暴,基本上沒有什麼征兆,會突然雷霆萬丈。他生氣的理由有很多——可以是母親做的飯菜不合口,可以是他在外麵輸了錢,也可以是他在外麵因為我們娘兒倆遭到冷嘲熱諷。

當然他遭到冷嘲熱諷的絕大多數時候是因為我。那一句“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掃把星”已經傳遍全村,成為人們的家常便飯。甚至有些無聊惡毒的老婦人,看到我會招手讓我過去,貌似和藹地說:“來,阿草,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喲,你看,你看,還真是發藍光呢,水汪汪的一對桃花眼!”

我雖年幼,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話,這些老婦人年輕的時候被婆婆折磨,被男人打罵,自己熬成婆以後便以折磨媳婦為樂,以欺負別人家的孩子為樂,以顯示她們的賢惠,正常。

男人是天道,是綱常,她們不敢欺負,她們隻有欺負比她們更弱小的年輕女人和孩子。

最能為難刻薄女人的,通常是女人。當變態流行的時候,變態便被人們當成常態。

我見了她們便遠遠地跑開。她們於是大聲對往地上吐一口濃痰:“喝,跑什麼跑?趕著去投胎啊?這種掃把星,我們不躲她已經是給她臉,真不識抬舉!”

許盛業的喜怒無常,讓我對他由最初的親近變成了莫名的害怕。我怕他什麼時候突然翻臉無情,母親不是挨罵就是挨打,在人後飲泣。

許家大宅邀請,許盛業和母親一左一右地拉著我的手從村中央穿過,向族中的眾人顯示——許家族長不懼人言,不懼鬼神,邀請我們全家上門做客吃飯,這是一種承認,這是一種榮耀,足以堵著那些勢力愚昧小人的嘴。

那一日許景天父子跟許盛業在外廳喝酒,計議出門的事宜;內宅母親帶著我拜見了許夫人。母親晚一輩,是隔房的侄媳婦,我算是孫女輩,跟在母親後麵磕頭。

許夫人端詳了我片刻,示意下麵的仆婦捧上一隻銀托盤,上麵放了一隻美麗的繡花荷包,打開來,裏麵是幾片銀子打成的梅花。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繡花荷包,拿在手裏看得出神。

母親見了,連忙再拉著我磕頭感謝:“伯母,真是太貴重了,折殺小孩子。”

許夫人慈祥地笑著說:“這孩子模樣好可憐見的,真讓人疼。我們第一次見麵,這點兒見麵禮不算什麼。你快帶著孩子起來說話,大冷天的別寒了腿。”

站起來,有仆婦給我們依次引薦。她引薦給母親,母親行了禮,再教我叫伯母叫嬸子叫嫂子叫姐姐叫姑姑,讓我叫啥就叫啥,叫得我眼花繚亂,誰也沒記住誰,隻記得捧了一大堆的見麵禮,大多數是荷包香囊或者小玉飾。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隨後的那頓家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嚐到那麼好吃的美味佳肴,即使在母親新婚的時候,我們吃得都沒有那麼好。肉是那麼香,魚是那麼肥,連普普通通的羅卜都那麼香甜。我吃了又吃,吃撐了,晚上睡到半夜,上吐下瀉,哭鬧不止。

母親起床來到我身邊,伺候著我上便盆,清理著吐出來的穢物,為我刮痧,為我揉胃,灌了湯婆子暖胃,惹得許盛業在那邊房裏嘀嘀咕咕地說:“真是沒見過世麵的小家子氣。好吃就猛吃啊?這下都吐出來,可占了便宜了!”

他的這些話,母親已經學會當作沒聽見。這不算最壞的時候。最壞的時候他可能已經衝過來破口大罵了。

也許許家族長的抬舉讓他心還在歡喜著,這些小事已經微不足道,不值得他發怒了。

那一日許夫人坐在母親旁邊不住地勸菜:“老二媳婦,老二這次一去要兩三個月,家裏就辛苦你了。若有個什麼難處,你盡管來找伯母,伯母會幫你想辦法。”

母親臉色微紅。我知道她由衷地為許盛業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她盼望著隨著生活的好轉,許盛業的脾氣也會好轉,她跟許盛業的感情也能經久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