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天氣就悶。饒是雞鳴寺在半山上,還見蜻蜓浮在低空打轉。午後便浠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坐在屋內的蒲團上,看著雨滴成串,落在簷下的水窪裏,濺起紛紛的水花。
我的旁邊,自然還有一左一右的小沙彌陪著,緊密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生怕我做出什麼不當之舉,或者要衝出去聽審,或者要尋死覓活。
雨漸漸下得連傘都遮不住了,寺裏的師傅,做完午課,趁著沒有香客上門,紛紛躲在屋內,要麼閑談,要麼午睡。
偌大的時間,似乎隻有雨聲。然後就在這雨聲中,忽然傳來木屐敲打青石地麵的篤篤聲,以及水花濺起的嘶嘶聲。我急切地探身向外,隻見密密斜織的雨霧中,隱隱約約四個穿著蓑衣的人影向這邊走來。
我立刻站起來,穿了鞋迎到廊下。
那四個人走上門廊,脫了蓑衣搭在欄杆上,摘了鬥笠靠在牆上,脫鞋進屋。
我也跟進去。
其中一個人早早地看見我,臉上露出悲戚之色,一把將我摟進懷裏,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兒啊!”
那是張大娘。她的頭發淩亂,神色絕望。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停止轉動。
阿牛哥別過臉,眼圈紅紅。
慧明師傅連忙拉開張大娘說:“你且莫要嚇著她。”
慧真師傅拉著我在一邊坐下,示意兩個小沙彌上茶。
慧明師傅緩緩把審結的案子講給我聽。
那日母親招認因奸殺夫之後,官府便在各方碼頭通告捉拿一個叫“吳有才”的藥販,州衙的捕快再次出動,在母親被捕的地方,四處搜索,終於在相鄰的一個山穀裏找到一大一小兩具高度腐爛的屍體,大的是個四十上下的成年漢子,小的是個十幾歲的女孩,麵目已經不可認,屍體臭不可聞。
兩具屍體,方圓數十裏的村子無人認領,刺史大人讓母親辨認,母親點頭承認男人便是奸夫吳有才,孩子是她的獨女阿草。
母親身體病弱,認完屍體便又暈過去。
於是刺史做出判決,許柳氏因奸殺夫,裏通外合,罪不可恕,報朝廷斬決。
這案子就這麼結了。許家村的人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敲鑼打鼓送給刺史大人“青天”巨匾一塊。
我呆呆地看著慧明師傅,欲哭無淚。
張大娘拍著我的背哽咽道:“阿草,我的乖女,你要哭就哭出來吧,莫要憋壞了。”
她再一次轉身抱住我,勸著我,我還沒哭,她倒又大哭起來。
我清醒過來,以手撐地後退幾步,跪在地上,衝著三位長輩頻頻磕頭:“難道就這麼判了嗎?求你們救救我娘,求你們救救我娘。我娘冤枉。那個畜生豬狗不如,死有餘辜,我娘冤枉!”
我的頭碰在堅硬的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音壓住了外麵暴雨的聲音,透著一種極端的絕望。
慧明師傅趕緊膝行上前扶起我說:“你這孩子,事情還沒到最後一步——”
慧真師傅小聲說:“怎麼沒到最後一步?難道你還想去劫法場不成?”
我聽了更加絕望,眼淚終於紛紛落下,哭喊道:“不如阿草去衙前自首,細說其中真情——”
張大娘以及慧明 慧真師傅急急齊呼:“萬萬不可。你若去了,許家人隻會往你身上潑髒水,把你也說成不堪之人。”
張大娘抹一把汗又道:“那個惡毒的土魚媳婦,居然差點把阿牛扯進去,我真恨不得煽她個大耳刮子。”
阿牛哥漲紅了臉坐在一旁,垂首不語。
慧明師傅點頭道:“阿草,你莫要衝動。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來,沒有你,他們要置你娘於萬劫不複之地;有你,他們也要置你們娘母子的死地。總之多一個人去,多一個人死。”
我哭倒在地:“就讓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兒了嗎?”
慧明師傅扶了我說:“你且坐直聽我說,事情也並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淚眼朦朧地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企盼。
慧明師傅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說道:“雖然如今天下已經改朝換代,但是武周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經過朝廷刑部審批方可。朝廷審批之後,行刑前仍要經過三次複奏,準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經過複奏妄殺者,那些官員要丟烏紗帽。而刑部複審,一般一年集中在一處,死囚都定在秋後斬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