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晃動的是母親蠟黃枯瘦的臉。我說:“如果我不闖駕,隻怕真的見不到我娘了。”

春雨道:“真有冤情啊?那等下上官大人來了,你跟大人說吧。跟她說就等於跟皇上說了。”

我的身體被打壞了,可是我的腦子還運行良好。我在腦海裏搜索——莫非她口中的上官大人,就是皇上身前的紅人上官婉兒?我心中不禁苦笑,慧明師傅跟我講述的女皇朝廷內外最信任的三個人,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和狄仁傑大人,在兩天之內,我就直接間接地觸碰到兩個。

闖了公主的駕,引起上官大人的關心和注目,甚至女皇本人,下令將我從大理寺牢房中移入宮中。

並且我沒有被押入天牢,而是住在宮內的某個臥室裏接受禦醫的治療。

我這顆從西南飄入京城的野草,是怎樣變成一朵鮮花處處受到關照的?

正胡思亂想著,隻聽門外一陣爽朗而不失溫柔的聲音笑道:“那孩子醒了?你們可給她吃了些東西不曾?”

外麵傳來悠蘭的聲音:“奴婢喂她喝了些水,吃了些肉蛋粥。她如今翻身起坐不方便,沒敢多喂。”

“可吃得下?”

“吃得下。”

“那也好,不要多喂,免得沒餓壞倒撐壞了。”

話音才落,春雨早就跳起來去開門。接著內間的簾子一打,春雨和悠蘭側立於門邊,躬身讓一個身穿官服,戴著官帽的人進來。

哪怕不聽聲音,也能明顯感到進來的是個女人。她雖然一身男裝打扮,卻皮膚白皙細膩,長眉入鬢,眉目如畫,腰肢纖細,身材嫋娜,走動之間,如細柳隨風,嫵媚又不乏穩重。

她笑容可掬,看上去如春風拂麵。年紀也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但是其時,她已經三十四五歲了。

我知道那是誰。我掙紮著要爬起來,肌肉的牽動令傷口劇痛無比。我臉上的五官在霎那間扭成一團。我忍著痛說:“民女給大人行禮!”

美貌的女官連忙緊走一步,用手扶住我說:“唉呀,都痛成這樣了,就別勉強自己了。一看你這孩子就是個倔強的,這麼一點點大居然敢闖公主的駕,你可真是名揚天下了——至少也名揚洛陽城了!你幾歲了?十歲有吧?你可知公主護衛的長鞭都是牛皮編的?”

因為疼痛,我冒了一額頭的汗。牛皮編得又如何?就算是鋼絲編的,我也要闖。

春雨跟著美貌女官上前扶我躺下,對我說:“這就是上官大人!”

果然是上官婉兒。我趕緊說:“民女無法拜見上官大人,請上官大人恕罪。民女十三歲了”

上官婉兒詫異道:“十三歲了?怎麼長得這樣小?”她轉頭吩咐春雨,“你這妮子,沒看見她一身的汗?還不快拿手巾給她擦擦!”

春雨從床前案幾上的托盤裏拿出一塊幹淨的白布,將我額頭上的汗輕輕地吸淨。那布的感覺是如此柔軟,我隻在許氏大宅裏見過。我知道那是絹布,是絲的一種。

上官婉兒坐在床前的磁礅上,拉著我笑問我的身世,姓氏族名,家鄉何處,跟誰上京,因何上京,為何闖駕。

我說得有些保留:“民女和民女的娘有天大的冤屈,民女的娘被押在巴州的死囚牢裏,身患重病,危在旦夕。民女有冤無處伸,因聽說當今皇上英明決斷,聖明無比,鼓勵百姓有冤隻管上訴,所以隻得設法來京陳訴冤情,請皇上為民女和民女的娘伸冤!”

在事態不那麼明朗之前,我將靜慈師傅和慧明師傅帶我入京的事守口如瓶。萬一我被降罪,決不能連累她們。

上官婉兒果然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她抿嘴笑道:“別看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是個有仁義的。傻孩子,你想想為何這麼快皇上就下旨將你召入宮中?要是按平常的例子,你先要在大理寺過過堂,脫一層皮直接發落了——或者有人給你雪冤,或者你被當成刺客等候斬決。”

斬決?我被這個熟悉的名詞刺激得熱淚橫流。我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力氣,掙紮著起身跪在床鋪上,對著上官婉兒不住地磕頭:“請上官大人開恩,帶我去見皇上。民女和民女的娘冤枉啊!!!”

劇烈的疼痛從背部及臀部傳來,我咬牙忍著,汗水又似泉水一樣自體內紛紛湧出。

人活一口氣。我被這口氣支撐著,磕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