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聽完我故事的,如果包括靜慈師傅,應該是三個人——女皇陛下,太平公主,上官婉兒。靜慈師傅雖然早就聽慧明師傅轉述過,可當她端坐在女皇身邊,由跪在下邊的我一五一十地款款道來的時候,神色還是為之惻然。

女皇陛下越聽越嚴肅,本來鬆鬆地靠在軟墊上的身子,漸漸變成正襟危坐。我不敢抬頭。因為臀部有杖傷,背部有鞭傷,被女皇陛下赦免了行禮之後,我隻能直挺挺地跪著,不能再一次匍匐,不能磕頭,我隻能低垂著頭低垂著眼睛,把我不能闖州衙在州衙上講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道來。我聲聲血淚,字字真實,沒有一句可以隱瞞。

當我第一次聆聽女皇陛下那堅定自信的聲音,抬頭看見那張有著寬廣額頭,炯炯有神的眼睛的臉,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她高高在上,洞察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若有一絲隱瞞,不僅救不了母親,連我自己都要粉身碎骨,死於廷杖之下。

太平公主長得極像女皇陛下,也有著女皇陛下一樣寬廣的額頭。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青春鼎盛歲月時期的女皇是什麼樣子。她坐在女皇陛下的左側下手,跟靜慈師傅遙遙相對。

上官婉兒坐在女皇陛下身後,身前的案幾上鋪滿紙墨。我一邊說,她一邊寫,姿勢優雅從容,絕不發一言。

當我說到我在睡意朦朧之中感覺有一雙粗硬男人的手在猥褻我的身體的時候,太平公主開始顯示出很不安的神情。她似乎陷入某種神思,雙頰變得潮紅,雙手神經質地絞在一起。女皇的神情也顯示出一種痛恨與追悔。她不自覺地看向公主,母女倆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意相通。

女皇的眼神裏有安撫,公主穩住了心神,喝一口茶,又專注地聽我講下去。

當我講到我掙紮了又掙紮,許盛業用衣帶將我綁住強行侵入,我疼痛過度以致昏迷的時候,女皇大怒,將茶盞擲於地上,拍案道:“如此畜生,殺之有餘,乃是為民除害!”

太平公主也咬牙切齒地說:“如若不死,還應將之千刀萬剮!”

上官婉兒停筆沉吟,看看女皇陛下,再看看太平公主,又埋頭奮筆疾書。

靜慈師傅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等我將整個過程講完,室內鴉雀無聲。我跪著垂頭道:“請陛下明鑒!”

女皇的手邊,放著她從大理寺調來的母親的案卷。她沉吟著,那穿透一切的眼神嚴厲地望著我問:“你講的跟你母親供述的完全不一樣。你們中必有一個撒謊。”

我斂神說:“陛下英明,請體察一個母親的拳拳愛女之心。她完全為了保護我才將所有的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

女皇道:“你母隻要如實招來,便可減罪,她為何不招?”

我低聲答道:“許家村的人視我們母女為眼中釘肉中刺,必將置之於死地而後快。民女當時亦想出堂自首,被慧明師傅攔下,說民女若去自首,非但救不了母親,反而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靜慈師傅這時說道:“這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村中夷人說是不祥之物,有巫盅之能,因此人人厭憎之。後隨母嫁入許家村,又因此被許家村人嘲笑厭棄。村中孩童還編了首兒歌來譏諷她——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掃把星!”

武則天皺眉問道:“那你母親為何招認跟情夫裏通外和謀殺親夫?這情夫有名有姓,又是何人?”

我想起母親那張蠟黃沒有神采的臉,想起她所遭受的酷刑,頓時淚如雨下:“皇上聖明!母親一向有婦人病,身體羸弱,怎禁得起刺史大人的嚴刑逼供?民女家鄉山中經常有無名之屍,有的是采藥之人,有的是行走蜀中的商人,還有一些是遭遇虎狼,打家劫舍的賊人,母親禁不住嚴刑拷打,胡亂便認了那無名屍體,以免連累來往蜀地收藥的無辜商人。母親招認這吳有才是長安人士,請皇上遣人到長安去查商戶戶籍,是否有這樣一個人如母親描述便知。”

女皇陛下沉思一會兒,揮揮手對上官大人說:“傳慧明進來問話。”

上官大人便傳令下去,不一會兒,一個中年太監帶了慧明師傅進來。

慧明師傅在我身邊跪下,匍匐在地,稱頌道:“見過吾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女皇陛下揮揮手道:“出家人,免了俗家禮節罷!你且起身說話。”

慧明師傅謝了恩,跪坐在蒲團上。

女皇陛下問道:“你是在哪裏發現這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