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侍衛道:“蜀地又濕又熱,如今秋老虎肆虐,伯母的遺體實在不易久放。我覺得不妨先將伯母火化,我等再去與何家交涉,交涉好了再將伯父的遺骨揀出火化,將伯父伯母的骨灰合葬。”他再一次轉頭對張大娘說,“在下這樣說,不知道貴鄉有何忌諱,如果說錯,望體諒在下一片苦心。”
張大娘嘖嘖稱讚:“大人是武官吧,說話居然這麼彬彬有禮,也是個讀書人吧!”
阿忠侍衛羞澀地說:“在家鄉的時候淘氣,跟著先生讀了一年,略認幾個字就棄學了。到宮裏當差後,跟著上官大人學了一鱗半爪,讓大娘見笑了。”
我低頭凝神片刻,依依不舍地望著躺在門板上的母親,落下淚來。
張大娘道:“阿草,你若要爹娘合葬,隻怕真要火化了。從巴州城去何家村,怎麼也要一天。你娘是改嫁過的,這何家若是不肯,你還要跟他們磨牙,沒有十天半個月怎麼能講下來?你娘若是停在這裏十天半月,這麼熱的天,可怎麼行呢?!”
我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紛紛滾落,凝噎半晌,萬般無奈地說:“阿草聽幹娘和武大人的。”
阿忠侍衛道:“我會陪何姑娘去何家村跟何家人交涉。”
我雙手伏地,以頭碰地行個大禮:“有勞武大人,多謝武大人。”
接著阿忠侍衛將兩錠小元寶放在地上,推至張大娘膝前,欠身道:“這些日子勞煩大娘了。何家伯母看病吃藥,一直都有勞大娘,出獄後一直住在大娘家,後事也是大娘在操持,所費不少,這些銀子還望大娘收下,以聊補不足。”
張大娘像推一隻燙山芋一樣將銀子推過去,擺手道:“這是什麼話?阿草是我幹女,阿草娘跟我情同姐妹,姐妹之間還要講這個麼?難道連外人都不如了麼?”
說著說著,她眼圈一紅,淚水紛紛。
阿忠侍衛再把銀子推回去,說道:“不是內人外人。大娘也是平常農家,有些積蓄實屬不易。聽說大娘最近在賣鄉下的房子和地,打算搬到巴州城裏來,為此前一陣匆匆將阿醜姑娘嫁出,又陪了一筆嫁妝,這巴州買屋的錢還是跟親家借的。這銀子不是別人的,是上官大人秉承皇上的意思,賜給何姑娘的,讓在下代管。何姑娘如今親母已歿,隻得您這個幹娘,正是要孝順大娘才對。”
他說話的口氣,儼然是我的兄長,我的監護人。我看著他,心情複雜。光線從門外射進來,他背光而坐,整個身體是一隻雄偉黑黑的輪廓,看不清表情,但是即使是影子,也顯得剛毅果決。
母親被抬到城外的火葬場實行火葬。火葬場設在雞鳴寺不遠處的河邊。雖然是火葬,但是該有的儀式一樣不少。跟土葬一樣的出殯,打著白幡,眾人抬著棺材,我和阿牛哥全身披麻戴孝,我捧靈,阿牛哥在靈前摔盆,張大伯和張大娘在兩邊撒紙錢,一路抬到城外,澆上香油,架上上等的鬆木。
棺木打開著,旁邊有台階可以直上焚燒台。我在張大娘的攙扶下,將一隻鮮花編成的花環放進棺材,給母親掛在胸前。
母親雙目緊閉,臉色平靜安詳。她去的時候,悠蘭給她施了脂粉,讓她的臉色看上去健康有光澤,嘴唇紅潤。
我哭倒在張大娘的懷裏。她擁著我下了焚燒台。雞鳴寺的住持圍著棺木轉圈,默默地念誦著往生咒。
終於火把將火堆點燃,大火在清晨的日光下熊熊燃燒起來。我跪倒在塵埃裏,衝著火堆磕頭,跟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娘,我一定要讓你跟爹爹合葬。”我心裏默默地發誓。
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從母親嘴裏,我知道他是個和藹可親,勤勞憨厚的人。他這輩子沒有對母親呼喝過,訓斥過,動手過。他們是少年夫妻,正是感情如膠似漆,添了幼雛的時候驟然分開,天人永別。
我今天跪在這裏,體會著與母親的生離死別,忽然理解了母親當年承受了怎樣的痛。為了撫養我,她承受著這樣的痛,咬著牙活下來。
天上一群水鳥飛過,嘎嘎有聲。我仰頭望天,看著烈火將母親的肉身吞噬,母親的靈魂似乎冉冉上升。她穿著一身潔白的絲綢衣裙,飄飄如仙子。她柔聲地對我說:“我女,我要去找你爹爹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勇敢地活下去。”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母親的麵容。我舉起衣袖擦了又擦,再一次抬頭尋找,卻隻見到七彩眩目的陽光,在我的眼前放射開來。
“娘!”我嗓子裏似乎喊了一聲,搖搖欲墜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