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把耳朵湊上去。
“活下去。”她拚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三個字,沒了聲息。
我立刻說:“對,娘,我們一起活下去。我們要活得好好的,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看看。我們要是生氣傷心,就讓他們得意了。他們要我們死,我們偏要活。娘,這次進洛陽城,我見過公主了,也見過皇上了。公主和皇上都對我好。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綾羅綢緞,這都是公主小時候的衣服,出嫁的時候沒帶走,留在皇宮,就給我穿了。你說好看不好看?娘——”
張大娘上前跪行一步,將手指放在母親的鼻下試探。她轉頭看著我濤濤不絕地訴說著,眼裏都是悲哀。她將我再一次抱進懷裏,眼淚紛紛落下,打濕了我的肩頭。
“娘,皇上是個英明的好皇上。她知道我們冤枉。她和公主都說那畜生該死,娘殺他是為民除害。”我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我從張大娘的懷裏滑落在地上,額頭碰著地板。
欲哭無聲。
張大娘卻大哭了起來:“我的女,你娘去了。你要哭就哭出聲吧,莫要憋在心裏,要憋出病的。”
我嗚咽道:“不可能。我娘答應我要等我回來的。她跟我說過,人家越是要我們死,我們越要活得好好的。人可以窮,誌不可以短。她這麼跟我說,自己怎麼會撇下我走呢?她一走,我不就是孤兒了嗎?我不就是孤兒了嗎?她怎麼忍心呢?”
張大娘越發哭得洶湧:“我的女,我就是你的娘呀,你怎麼會是孤兒呢?你還有一個爹爹,阿牛阿田兩個哥哥,還有阿醜這個姐姐。你阿醜姐姐已經出嫁了,過幾天讓她回娘家來看你!”
我轉身撲到母親身上,拚命地搖她:“娘,你醒醒,你的阿草回來了,你的阿草回來了。你說過要等我的,你說過要等我的!”
張大娘拉開我說:“好孩子,你安靜些,讓你娘安心地走吧。趁著她身子還有點熱乎氣兒,幹娘給她擦擦身換身上壽衣。”
悠蘭和春雨自門外進來,安靜地強行架起我,進了東邊的臥室。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是怎樣度過的。張大娘跟幾個女眷親戚幫我娘擦身換了壽衣。據說她們從我娘身下撤下來的草紙,上麵沾滿了血跡,整個堂屋都充滿了一股血腥的氣味,以致張大娘不得不買了熏香在家裏,整日地燃了香,才稍稍衝淡這種氣味。
知道母親油枯燈燼,張大娘把什麼都備下了——壽衣壽鞋壽材,房屋車馬元寶。我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夜晚要在堂屋守靈。母親沒有兒子,這在葬禮上講是一個缺憾,張大娘便找我來商量,說讓阿牛哥晚上陪我守靈,出殯那天在靈前摔盆捧靈做孝子。
我跪在地上躬身行禮道謝說:“但憑幹娘安排,阿草感激不盡。”
張大娘道:“阿草,你想把你娘葬在哪裏?許家村肯定不能回去了,你娘肯定也不願意跟許老三合葬。許家人已經將許老三跟他前頭娘子合葬了。我真替那娘子冤得慌。那娘子臨死前恨透了許老三,倒寧願自己葬到寺廟裏去呢。我倒覺得不如就近買塊地葬了吧,或者葬進城外雞鳴寺的義墳也成。隻是如果葬進雞鳴寺的義墳,要先將你娘火化了才成。”
唐代自高宗以來,佛教漸漸昌盛,火葬漸漸自西傳入中土,開始在中原地區也流行起來。而武周以來,為了跟李唐對抗,把佛教的地位更是尊崇到無以附加的地步,故而從上自下,民眾對於火葬並不排斥。此時雖已入秋,但是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火葬對於母親,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我心頭卻有一個願望,不知道能否實現。但是此時,我也隻能盡力試一試,不管結果如何。
我抬頭仰望張大娘,含淚道:“我想我娘跟我爹合葬。”
張大娘愣住了。張大娘此生從未去過何家村,也從未跟何家村的任何一個人打過交道。她出錢出力買塊地葬我娘或許還可設法,但是讓母親跟父親合葬,顯然不是她能力範圍所能達到的事。
悠蘭在旁邊聽了,默默地退出去,過一會兒阿忠侍衛在門外的廊前躬身道:“何姑娘,可以進來說話嗎?”
我低頭道:“大人請進。”
張大娘連忙躬身行禮道:“小婦人給武大人見禮。”
阿忠侍衛走進來也跪下,扶起張大娘道:“大娘請不要客氣。您是何姑娘的幹娘,也是我的長輩。”他轉身對我說,“在下有一事想跟何姑娘商量。”
我連忙道:“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