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發生的很多事情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女孩,除非是父母在世,明確地實行坐產招夫,生了孩子跟娘家姓氏的,才可以對自己家庭的事情有發言權。在大門大族,坐產招夫也非易事,如果族裏有人反對,很多時候都不可行,一定要從族中晚輩過繼兒子來承嗣本支血脈,養老送終。至於這“兒子”能否跟自己有親情,能否孝順,就要憑運氣了。
我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還是繈褓中的嬰兒,乃至母親帶著我改嫁,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父母後事的發言權。我的父母能否合葬,決定權不在我手裏,而在何氏宗族的手裏。我的父親葬在何氏的祖墳,我要把我的母親放進去,何氏族人是無論如何不答應的。
如果我想另外買一塊地,將父親的墳遷出,他們也不答應——何家怎麼能允許何氏的子孫流落在外,成為孤魂野鬼?
對於我的父親和母親,神仙眷侶隻是一種傳說。
我哭倒在父親的墳前,雙手不斷地挖著墳墓,一邊哭一邊發泄著自己絕望的情緒——我要怎樣做才能讓我的母親得到安息,才能讓我的父親在地下得到母親的陪伴?
族長夫人似乎有些惻然。她吞吞吐吐地說:“阿草,別怪伯母多嘴,我聽族中有個長老昨天對你族長伯伯說,要給你父親說一門陰婚——”
所謂陰婚,就是死去的單身男子,為了避免陰間寂寞,家人為他說一個未出嫁但是已到婚配年齡夭折的女孩為陰妻,擇日舉行儀式,以嫁娶之禮將女孩的墳遷入男家合葬,結成陰間夫婦。父親死去十多年,孤零零行走陰間那麼多歲月,從來未有人關心過他,記得過他,他的墳墓長滿荒草,如果沒有墓碑,幾乎不識,為什麼單單在我為父母求合葬的時候有人提出陰婚之事?他們真的關心父親嗎?不,他們是為了羞辱母親,千方百計阻止母親與父親合葬。
我聞言越發眼淚紛飛,瘋狂地挖著那堆土丘。旁邊的人似乎都駭住了,良久悠蘭才跪在我身邊抱住我,說道:“何姑娘,你冷靜點,何姑娘,你不要這樣,你要哭壞身子的!”
春雨抓住我的手看,驚叫道:“破了呢!是不是碰到石頭了?”說著她跟悠蘭一起,要把我架起來。”
我痛苦地伏倒在地,渾身上下充滿了無力感。
阿忠侍衛走到我身前,蹲下身來,一雙大手摁在我的肩頭,歎息道:“何姑娘,事情還未到最後一步,未必沒有出路。你且放寬心,再耐幾日,恐怕會有分曉。”
我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問:“還能有什麼出路?我可以付給何氏一筆錢,將我爹爹的墳遷出來嗎?”
阿忠侍衛看到我的眼睛裏:“未走到最後一刻,永遠不要說不可能。且耐心等待幾日,或許有什麼機緣呢。”
他的目光堅定深沉,不知為何,竟像一貼良藥,驟然令我心安。我隨著悠蘭和春雨站起來。我的額頭臉上都是泥土,哭得淚水和汗水凝在一起,整個臉都是泥巴,像個花臉。我舉袖擦拭,袖子上也都是泥土。
悠蘭用一條白色的絹巾替我細細地擦了,說道:“何故娘,咱們回去吧,要給你打水好好洗洗臉,再換身衣服,還要把手上的傷洗幹淨包上。”
我轉頭向族長夫人行了個禮,請求道:“伯母對阿草的關照,阿草感激不盡。阿草還想看看幼時住的房子,伯母可知道在哪裏?”
族長夫人略有些為難,半天才說:“阿草,那房子現在有新住家,是當年買了你家房子的人。他們買下房子,請人做法做了好一陣,恐怕不想讓你進去呢。”
我是個有不祥傳說的人。當年買房子的人狠狠地壓了價。請人做法自然是為了壓我的邪氣,我再回去,自然不受歡迎。
我隻得這樣說:“隻想遠遠看看,不會走近。”
於是族長夫人在前麵帶路,沿著那條下山的路往村裏走去。到了山下的時候,記憶慢慢打開閘門,往事像潮水一樣湧進腦海。那些坑坑窪窪的石頭路,是我小時候跟在母親身後磕磕絆絆行走的地方。這裏帶著我童年的記憶——被人唾棄,被人孤立,但是有母親溫暖堅實的背做依靠,是我成長的地方。
痛苦與幸福並存,美麗與醜陋同在。
遠遠的,那個小小的院落越來越近,我看見有婦人坐在敞開門口的樟樹下納涼做針線。她手裏拿著一雙男人的鞋在一趟一趟地趟線。她拿著錐子在頭皮上蹭一下,然後往鞋底用力地紮進去,穿透鞋底,然後放下錐子,拿著一根粗粗的針將麻繩穿進去,用力的拉緊麻繩。
如是一針又一針。
我仿佛看見母親。母親天好的時候總是上山采藥。她隻在陰天下雨的時候才會做鞋——做我的鞋和她的鞋。下雨的時候,她做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將我放在腳前。她一陣一陣地納著鞋底,一邊跟我說話:“阿草真乖。娘幹活的時候阿草看著,現在娘跟阿草納鞋,將來娘老了,眼花了,力氣沒了幹不動了,阿草就替娘納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