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閏之半躺在床上,頭上纏了條石青色帕子,額前幾縷青絲耷了下來,頗見憔悴。不過幾天工夫,豐潤的臉頰就瘦了幾分。她看向躺在一邊的蘇迨,吃飽喝足的蘇迨包在海棠紅魚戲蓮子的湖綢包被裏,正心滿意足的吐著泡泡。他頭上戴著一頂玉色小軟帽,軟帽正中繡著一隻樣子極新穎別致偏做工一般針腳平平的小花豬,一看就知道出自誰的手。巧的是,小花豬的嘴角也掛著一顆泡泡。王閏之想笑,眼窩卻濕潤了。
“溪兒,”她轉過臉來,“那王家是當朝新貴,又是詩禮之家,王家公子你也見過,端的是一表人才,風度絕佳,給他做小也不至太辱沒了你。”
林溪晚坐在床邊的矮凳上,低眉順眼,一聲不吭。
王閏之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不情願,別的不說,單是那王夫人,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迨哥兒洗三那天發生的事,我都聽說了。可反過來想想,她越是這樣,怕是那王公子越是中意於你。女人這一輩子圖什麼,不就是男人的憐惜和恩寵麼!老爺和王家父子素有交情,你是蘇家的小娘子,蘇家必為你撐腰,她不能當真把你怎麼樣的。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林溪晚仍低著頭,細細的研究著架子床腳上雕著的一朵玉簪花。這花雕工精細,若是花瓣再大一點,整體高度能往下移一點,雕在床腳與地麵的交接處就更好了……聽到王閏之叫自己,“哦”了一聲。
王閏之又說道:“這事莫說你怨,我心裏也怨啊。這哭也哭過,罵也罵過,老爺就是不鬆口,想想也是,都答應了人家,又是同朝為官,總要打交道的,怎好出爾反爾?你也知道,自打二叔被貶以後,咱們家一直處在風口浪尖,這王大人又身居丞相之職,統領百官……就算是老爺真的被貶了,你也有個容身之處啊!”指了指旁邊一個穿蔥綠裙襖的小丫鬟,“這個叫慶喜的,模樣女紅都不錯,我原想栽培些日子,再送給你,今兒你就帶回去吧,幫你做些針線也好。”
看來談話到此要結束了。這就是王閏之去找蘇軾交涉的最後結果。等待時的心浮氣躁,在得知這個結果時竟荒唐的化作果然原來如此不出所料的一抹自得。難道自己已練就銅牆鐵壁了?林溪晚暗哂,起身謝過王閏之時卻是麵沉如水,絲毫不動神色。
王閏之遲遲不說話,隻緊緊盯著她,眼中是淡淡的憂傷,過了一會,才柔聲道:“你有什麼委屈,就吐出來。”
林溪晚輕垂眼瞼,緩緩搖頭。
能說出來的委屈,那不叫委屈。
“溪兒,”王閏之咬咬牙,“你去找找老爺吧,也許他還有未竟之言。”
找蘇軾,去做什麼,說什麼?是表明自己誠惶誠恐、大恩不言謝的感激?還是懺悔痛哭、苦苦哀求留下自己?
七歲那年,自己向那個所謂的叔叔厲聲哀求的情景,像一把帶著冰渣的利刃,直插入心髒,窒息的那一刻,還能感覺到徹骨的寒。其實早該知道,向那些不在乎自己的人哀求,隻是徒勞的踐踏尊嚴。隻有挺直腰板,微笑,微笑,繼續微笑,才是支撐自己的最好武器。
她知道蘇軾恨她,恨她的欺騙。什麼哥哥妹子,不過是一時沒有想到報複之法的權宜之計,眼下,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她鬆開幾乎被自己咬到麻木的嘴唇,唇邊蕩開一個堪稱完美的微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月光那樣溫柔而清冷:“嫂嫂,您好好歇著吧,這還沒出月子呢,就為了我的事情操心,瞧您清減了許多,若是落下什麼病可怎生是好,不管我以後嫁誰,可都指靠著您呢。”
在她的記憶裏,王閏之從未和蘇軾紅過臉,即使這一年來蘇軾多方冷落,王閏之也是笑臉相迎,賢惠體貼。而這一次,為了她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月子裏的王閏之和蘇軾吵了架。衝著這一點,她就得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