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朦朦朧朧地剛睡著，就感覺到身邊有些異樣，好像有什麼聲音，窸窸窣窣地直往耳朵眼裏鑽。我掙紮著撐起腦袋，就見黎錚的頭微微扭動，額上沁出一層薄汗，雙眉緊皺，雙眼緊閉，嘴唇翕動，就像做了噩夢似的。
有低微至極的聲音傳出，我連忙將耳朵貼上去傾聽，靜夜裏，隻聽見幾個模糊的字音：“韶華……傳旨……韶華……”
黎錚要下旨？
我連忙柔聲回應：“韶華在這兒，皇上有什麼旨意盡管吩咐。”
“傳朕旨意……若朕大行……要……要韶華殉葬……殉葬……”
一句斷斷續續、低弱幽微的話，卻如悶雷一般，將我從頭發梢到腳後跟劈了個外焦裏嫩。
黎錚說，若他死了，要我陪葬！
什麼仇什麼怨啊這是！他死還得拉上我！
短暫的驚愕憤怒過後，我突然意識到一點，黎錚不會沒來由讓我殉葬，難道他已經知道行刺他的人是莫輕寒了？
可若他知道是莫輕寒幹的，那麼他的旨意應該是將整個敬安王府抄家滅族，一個不留才對，怎麼會獨獨要我陪葬？
我突然想起來了，在華清池的時候，黎錚曾經說過，若是他死了，就要我陪葬，生同衾，死同穴，不論死活，生生世世都要我隻屬於他一個人。
這貨玩真的啊！
我頓時驚出了一聲冷汗，轉著腦袋四下一打量，還好，裏間除了我沒有別人，否則黎錚這道旨意讓人聽了去，那我可就悲催了。
該死的！我狠狠地瞪一眼躺在床上的黎錚，殉葬這種事情，他的妻妻妾妾還不夠嗎？憑什麼要拉我當墊背！
但……
但他都已經傷成這樣了，居然還惦記著要跟我死在一起，不可否認，我心裏居然有些奇異的……
感動？本王腦子一定是讓驢踢了。
欣慰？別鬧，那是傻瓜才會有的想法。
我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過了最初的震驚與憤慨之後，我居然很快就平靜下來了，黎錚都已經成了這副鬼樣子了，還心心念念著我，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心裏其實是有我的？
他對我的情意，其實是有很大的含金量的，對不對？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他娘的，有這麼愛一個人的麼？口口聲聲真的愛我，他這是要愛死我啊！
看著黎錚那張半死不活的臉，我簡直恨得牙癢癢，聽得他嘴裏模模糊糊地呢喃著“韶華”，卻又生不起氣來。
我這是作死啊！沒出息！
接下來，我就睡不著了，開始考慮這件事情該如何善後。
首先，得給小荷和輕寒打掩護，其次，要製造出假象來，往替罪羊頭上栽贓。
現成的替罪羊有兩個，一是西梁質子梁景辰，二是康親王黎興。
我斟酌了許久，決定讓康親王來背這個黑鍋。梁景辰雖然比黎興更有動機，可若是栽贓給他，恐怕東黎和西梁又得開戰了。
康親王不然，他有先皇禦賜的免死金牌，隻要黎錚不死，他就不會死，頂多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回來。反正黎錚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沒對他斬草除根，隻不過是怕落下一個不能容人的壞名聲，這樣一來，剛好有理由名正言順地將他徹底整垮。
天快亮的時候，麗貴嬪抱著小皇子來了，在寢殿外求見，征鴻勸不回去，隻能來向我稟報。
這女人來做什麼？我微一思量，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得不說，麗貴嬪這兩天學聰明了不少。
我是肯定不會讓她進來的，她來這裏的事情一旦傳到太後那邊，太後嘴上雖然會責怪她不該冒險，但心裏還是讚許她記掛著黎錚的，黎錚日後知道了，對她自然更加憐愛。
我站在寢殿門口，看著麗貴嬪抱著小皇子，柔柔弱弱地站在風中，小皇子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母子倆在滿眼的雪白中顯得十分柔弱。
我並不上前，沉著聲音道：“外頭冷，麗貴嬪還在月子中，小皇子尚未滿月，都是受不得冷風的，您還是請回吧！”
麗貴嬪柔柔細細的嗓音帶著哭腔，哀切切地求道：“王爺，讓本宮進去看皇上一眼吧！自本宮誕下孩兒，我們母子尚未見過皇上一麵。王爺，求您了！”
我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這個女人拚了命給黎錚生孩子，可黎錚的心思卻完全沒放在她身上。
是我搶了她的男人。
我歎口氣，道：“不是本王狠心，實在是皇上的病太重了，貴嬪剛剛生產，身子虛弱，小皇子又太過幼小，著實不能接近皇上，即便是本王都不敢離二位主子太近，生怕對二位主子的貴體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麗主子，聽本王一句勸，你還是回吧！不論是你還是小皇子，都是受不得風寒的，否則皇上日後定然要怪罪本王。”
麗貴嬪哀哀地看著我，我微微抬手，放輕緩了語氣，溫聲安撫：“麗主子，小皇子是萬萬不能有閃失的，便是不為著你自己，為著小皇子，你也該在宮裏好生安養。況且，小皇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你，你自己也要保重才是。”
麗貴嬪聽出了我話裏的暗示意味，緊了緊懷抱，泣道：“本宮聽王爺的話，隻求皇上醒來之後，王爺能讓本宮母子見見皇上，哪怕隻是遠遠地瞧上一眼都好。”
我點點頭，柔聲應下了，她這才肯抱著孩子離開。
我扒著門框站了好一會子，心裏百轉千回的，這個女人，對黎錚大約也是真心的吧！至少與那群西梁女人比起來，她的情意有那麼幾分含金量。
我再次走進寢殿裏間的時候，李太醫和張太醫已經在床前跪著了，我緩步走過去，正見著黎錚緩緩睜開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動，像是在尋找什麼。
“皇上醒了！”李太醫欣喜地叫了一聲。
黎錚卻沒回應，眼珠子兀自轉動好幾圈，神魂才歸了位，啞聲道：“華子……華子……”
我怕他再說出什麼傳旨殉葬的話來，連忙快步上前，推開李太醫，往床前一跪，道：“華子在這兒，皇上，你可算是醒了！嚇死我了！”
黎錚的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定格在我臉上，愣愣地盯著我看了半天，吃力道：“華子……你來了……”
李太醫很機靈地回道：“皇上明鑒，王爺一直在床前守著，都跪了一天一夜了。”
嗯，不錯，這個馬屁拍得好！有賞！
我謙恭地看著黎錚，溫聲道：“皇上醒來就好，華子真怕……真怕……”
說實話，我是真怕，如果黎錚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往大裏說，國家動蕩，朝局不穩，帝位承繼會出大亂子，西梁那邊肯定趁勢反撲。往小裏說，敬安王府會怎麼樣，誰也說不好。興許會有人想要拉攏我，但我估摸著，除了我的可能性更大。
雖然黎錚安然無恙，我不見得能長命百歲，可若他真的不幸殯天，我就算是不被迫殉葬，也會被下一任皇帝修理得金光閃閃。
“你們……都下去吧……朕……有話要……要同襄王說……”黎錚有氣無力地吩咐，目光一瞬不瞬地刻在我臉上。
我心裏突地一跳，他支開太醫，會跟我說什麼呢？是說要我殉葬，還是說他發現輕寒是刺客？
太醫應聲而出，很快寢殿裏就剩下了我和黎錚。
黎錚的傷太重，整個身子動都不能動，隻能直挺挺地躺著。
黎錚吃力地說：“水……”
我頓時傻眼了，這廝支開所有人，居然隻是為了跟我要一杯水？
我乖乖地去倒了一杯溫熱的白開水來，可如何喂他喝水，卻又犯了難。他的傷在上半身，無法坐起來，但是平躺著怎麼能喝水呢？
我想了想，揚聲衝外間喊道：“征鴻，取一把小調羹來！”
外間應了一聲，很快，小調羹送了進來。我用調羹舀了水，湊到黎錚唇邊。黎錚卻不張嘴，目光直勾勾地望著我。
我疑惑地回望著他，問道：“皇上，怎麼了？”
黎錚卻不回答，目光轉移到調羹上，又從調羹上移到我唇上，皺了皺眉，不說話。
我愣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該死的狗蛋一定是將我給素素喂藥的事情告訴黎錚了。
我愣了愣，黎錚還在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嘴唇，一副誓死不妥協的架勢。
他不妥協，那就隻有我妥協。我無奈，含了一口水，傾身過去，覆上黎錚的唇，緩緩地渡了過去。黎錚很配合，我剛一覆上他的唇，他就自動自發地張開嘴，吸吮了起來，不但將水吸了過去，還妄圖將我的舌頭勾過去。
我急忙撤離了，心裏有些別扭，於是低著頭說：“皇上好壞！明明自己可以喝水的，卻故意要看華子出醜。”
黎錚淡淡地看著我，目光中透露出微微的悲哀：“華子，朕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我疑惑地看著他，卻見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雖然朕得到了你的身子，可是華子，朕知道，你的心裏完全沒有朕的位置。”
我默默地低下頭，不說話，也不動。
“華子，告訴朕，到底要怎樣，朕才能走進你心裏？”黎錚聲若歎息，“華子，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朕當時曾經想過，要殺了你，讓你隨朕一起去了。”黎錚看著我，沉痛地說。
我霍的抬頭，吃驚地看著他。我知道他想過要殺了我殉葬，可我沒想到，度過危險期之後，他會如此直白地告訴我。
黎錚喃喃地說：“華子，你會恨朕自私吧！可是……可是如果朕死了，你一定不會傷心，反而會很開心地繼續做你的風、流王爺，左擁右抱，遊戲人間。”
我不知該不該反駁，這番話其實我是深以為然的。黎錚若是死了，對我來說，最大的傷害隻不過是倒了一座靠山，可此後，我也少了一重壓迫，可以回歸自由無慮的人生。
我知道我薄情寡義，我的情意早就隨著素素一道長埋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