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方非一抬頭,不覺愣住。天素踩著火蹬,麵色白裏透藍,蹬眼向他看來。“喝。”少女手腕用力,將他提了起來。兩人掠過一個木堿,天素隨手一拋,方非身子騰空,落在木蹬上麵。
腳心元氣湧出,方非勉強站穩。天素卻不放手,挽著他的右臂,跟他並肩齊飛。
一刹那,方非幾乎忘記了勝負,腦海裏浮現出忘墟中的情景―那時間,天素也是這樣拉著他,擺脫了怪人的圍攻。
忘墟裏的天素又回來了嗎,方非轉頭望去,少女凝注前方,額頭光潔如玉,迎著旭日閃動微光。“別分神!”天素輕聲說,“看後麵,”方非回頭一看,心往下沉,後麵來了十人,腳下踩了五種飛蹬,也就是說,兩人無論換乘何種飛蹬,都會遇上相克的對手。
突然身子一轉,天素反身衝向兩個駕馭金磺的白虎人。火克金,兩人慌忙躲開。兩個踩水蹬的咬牙蹬眼,迎麵衝來滅火,眼看撞上,天素手腕用力,抓住方非淩空一轉,一眨眼,換成方非麵對兩人,一個白虎人躲閃不及,跟他迎頭撞上。水生木,方非渾身大震,與此同時,天素的火蹬撞上了他的木蹬。
木生火,兩人幾乎不分先後,飄然升上了第五層。
衝撞金蹬,不過虛晃一槍,引來水蹬,才是天素的後招,借對手的水蹬送方非,又借方非的木蹬來送自己。
皇秦守在五層,見狀大大犯難。兩人一火一木,用金蹬克製木蹬,勢必要受火蹬的克製,用水磁克製火蹬,一不留心,又會把兩人送進雲巢。白衣少年猶豫不決,踩著一隻金蹬,圍著兩人飛轉,試圖乘虛而入,把兩人分割開來。可是天素守得嚴密,始終與他正麵相對。僵持片刻,一個水蹬飛來,天素閃身一撞,水生木生火,她與方非同時鑽入雲巢。
落到太極坪上,方非念動咒語,收起雷蚊,蚊群遭了慘敗,十隻不過一隻回來。方非心急如焚,對天素說“還有三個人在下麵!”
“隻剩四分鍾,”天素輕輕皺眉,“來不及了,”方非呆了呆,一咬牙,握拳說:“我要下去!”
“什麼,”天素一愣。
“我要下去!”方非跳上了一個木蹬。“喂!”天素氣得跺腳,“這一次,休想我救你!”
“隨便!”方非聲音落地,人已躥上了高天。
皇秦沒能攔住兩人,正在那兒發呆,忽見方非回來,太子爺驚詫莫名。不過送上門的好事,如不接受,非但對不起自己,更加對不起老天。他橫身一撞,把方非打落四層,巫嫋嫋趕上來,又將他打落三層。其餘三個同伴,正在二、三兩層掙紮,眼看方非去而複返,一個個都很驚奇。方非左衝右突,靠近禹笑笑大聲說“笑笑,換火蹬!”
禹笑笑應聲跳上一隻火蹬,兩人並肩攜手,聯翩齊飛。四周的白虎人又犯了難,不知撞誰才好。兩人乘勢衝開包圍,會合呂品、簡真。呂品金蹬,簡真水蹬,四人聚在一起,聲勢頓時大壯。“呂品,撞土蹬!”方非又叫一聲,另三人一愣,呂品頭一個明白過來:“沒錯,五行循環!”土生金生水生木生火,四人隻差一個土蹬,就可以結成五行循環。
蜀人緊緊靠攏,圍住了一個土蹬。方非一聲令下,呂品撞土蹬,簡真撞呂品,方非撞簡真,禹笑笑撞方非,同時發動,五行相生,四隻飛蹬,一下跳上了四層。
這時辰時將到,白虎人紛紛退守五層。四人如法炮製,跟著跳入五層,不等他們故技重施,白虎人蜂擁而上,一頓亂突亂撞,終於分開四人。方非吃了皇奉一撞,天旋地轉,再次常落入了第四層。
這時藍影一閃,天素有如飛仙下降,飄然一突,先將簡真送入雲巢,晃身換了土蹬,晃身換了土蹬,又將呂品送人雲巢,跟著轉換木蹬,撞上了禹笑笑的火蹬。
時間越發短促,白虎人無心戀戰,接連撤入雲巢。天素一閃身,撞上金蹬,如風似箭地落人了四層。不料方非忙亂中撞上了金蹬,又己落到了第三層。少女跳上水蹬,全力衝入三層,在她身後,飛蹬拖出一道尾芒,藍光離離,活似水星流光。
兩人越逼越近,須眉清楚可見。方非望著天素,心中驚奇莫名,天素盯著方非,卻是一臉怒氣。咚咚咚,三聲鼓響,五行蹬戛然停止,兩人麵麵對視,相距不過尺許。
“大白癡!都怪你!”天素氣得大叫一聲,恨恨坐了下來。
“我又沒要你來!”大白癡悻悻坐倒。“你這人討厭透了!”天素眼裏鋒芒突出,恨不得將方非活活捅死。
“你也一樣!”方非想起往日的恨事,打定主意,不向冰山女服軟。
“你再說一遍!”少女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嫣紅。
“你是聾子嗎?”方非心頭隻覺快意。天素胸口起伏,蹬了方非一會兒,冷冷地說:“大白癡,你少得意了。哼,我今天幫你,隻是為了打倒皇秦。你上不上雲巢,我一點兒、半點兒也不關心。”
“你不幫更好啊!”方非滿不在乎,“我就愛坐在這兒,風景又好,風也涼快!”
“少嘴硬了,上次誰求我齊心協力!”
“求你,呸,我求一條豬也不會求你!”
“……天素騰地站起,可那小無賴氣定神閑,自己如果動粗,倒顯得氣量不如。少女微微亂了方寸,又惱又窘,又羞又氣,還有一絲絲惆悵失意,她站了半晌,忽又坐下,冷冷地說:“那天如意館,算我的不對!”
“什麼!”方非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就算天素自認是一條豬,也不比這句話更叫他吃驚,“你再說一遍?”
“誰才是聾子?”天素一伸手,狠狠擰住方非的耳朵,湊進他的耳朵咬牙切齒,“那天如意館算我不對,這次你聽到沒有?”方非的耳朵快要分家,連聲慘叫:“聽到了……”天素哼了一聲,這才鬆開手指。方非一麵揉著耳朵,一而打量少女,目光猶猶豫豫,仿佛從不認識。
天素給他看得大不自在:“你這是什麼眼神?”
“算了!”方非悻悻坐下。
“什麼算了?”冰山女氣勢洶洶,窮追猛打。
“以前的事都算了!”方非歎了口氣,“隻好算我倒黴!”
天素看他一眼,冷不丁說:“喂,把星拂筆給我。”
“什麼?你要繳我的筆?”
“小氣鬼!不給拉倒!”
方非無奈把筆遞給天素。少女舉起筆來,對著光瞧了片刻,又取出那支雲掃。兩筆接近,星沉木發出明亮光華,雲掃的筆鋒,卻湧起了一縷雪白的雲氣,縹縹緲緲,注入了星拂的筆尖。方非見這奇景,略微失神。天素凝視半晌,將筆還給方非。少年剛剛接過,天素忽說:“這兩支筆本是一對!”
“星雲合璧!”方非想起了這個詞兒。
天素點了點頭:“它們都是支離邢親手所造,星拂給了勾芒,雲掃給了朱明。朱明被茸收、玄冥害死以後,這支筆也隨勾芒失蹤了!”
“什麼?”方非吃了一驚,“蓐收、玄冥害死了朱明?”
“白癡!”天素氣得渾身發抖,“你沒看《震旦史》嗎?”
“沒看仔細……”方非支支吾吾,“蓐收跟玄冥,他們,嗯,害朱明幹嘛?”
“為了隱書!支離邪把隱書傳給了勾芒,朱明和勾芒又成了夫妻。結果,四神為了爭奪隱書,爆發了第二發道者戰……方非心子撲通亂跳,天素看他一眼,哼聲說:
“我說隱書,你紅什麼臉?”
“沒、沒什麼!”方非越發驚慌。
“哼,你心裏有鬼!”少女目光如炬,“別當我看不出來。”
“那……方非轉移話題,“星雲合璧,又會怎麼樣?”
“哼!如果星雲合璧,就可以發動‘神寂之舞’!”
“神寂之舞,那是什麼?”
“你連神寂之舞都不知道?”天素氣憤難忍“神寂之舞,可是有史以來,展旦最厲害的道術之一,兩個天道者分持星雲雙筆才可發動。勾芒和朱明曾用這個法術,鎮服過金巨靈象蛇。蓐收和玄冥害怕‘神寂之舞’,所以戰爭之初,他們暗殺了朱明。從後以後,勾芒和星拂一起失蹤,這個法術也就失了傳。唉,如果星拂早一些出現,也許伏太因就不用死……少女說到這兒,眼裏透出一絲哀傷,“也許,一切都是另外的樣子!”
“伏太因!”方非奇怪說,“樂當時不是說,他死於蒼龍人的內亂嗎,六大龍王背叛了他,全靠皇師利平……
“謊話!全是謊話!”天素雙頰緋紅,嗓音微微發抖,“伏太因死掉,是因為他使了一個比‘神寂之舞’還要厲害的道法。這個道法,比得上百頭蛟王的忘墟之咒,一旦發動,就沒法停下,直到血肉化盡、魂魄成空。因為這個道法,伏太因贏得了五九之會,要不是他,萬象歸一,震旦早就完了!”
“萬象歸一?”方非一愣。
“‘五九之會,生死之際,十八相逢,萬象歸一’道祖臨死以前,留下了這四句偈語。後人苦苦思索,總是不得要領,後來才知道,這講的是第八次道者戰爭。那次戰爭,兩個九星之子一決雌雄,他們的勝負,決定了世界的運數!”
“《震旦史》裏沒講這個!”
“白虎人心虛唄!他們趁著伏太因寂滅、天道師年邁,肆無忌憚地欺壓蒼龍人。為了顛倒黑白,他們不惜篡改曆史。皇師利一廂情願,以為這麼一來,就能把伏太因一筆勾銷,哼,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天素越說越氣,挺身站起,勢如不化的冰川,傲立在天地之間,雙眸明亮熾烈,有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看著吧,我會成為天道者,蒼龍人將要重新崛起。我會跟皇師利鬥到底,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少女站在那兒指天畫地,方非一邊聽著,卻是滿頭霧水。
“蒼龍方非!”天素一掉頭,目光逼人,“願意追隨我麼?”
“追隨你?”方非不勝愕然。
“怎麼,你不願意?”天素變了臉色。
“我、我哪兒敢呐!”方非苦兮兮的,根本沒有選擇,“我、我們,咳,都是一條繩子上的,不,一個組的成員……”
“這還差不多!”天素手指一揮,“我可是青榜天元,你們,哼,三個蹩腳貨,沒我的帶領,明年就得滾出學宮!”
天素說的全是實情,聽起來卻刺耳得要命,多虧方非性子軟和,從不記恨,眼看少女心情變好,忙說:“簡真的爸媽,都被禁飛令限製;呂品的奶奶,也受了皇師利的欺壓。你對他們好一點兒,他們都會追隨你的!”
“好一點兒?”天素蹬著他,“怎麼好一點兒?”
“比方說,笑一笑……”方非還沒說完,天素揮手打斷:“我可不會笑!”
“偶爾笑一笑也好呀,這樣一來,大家才不會怕你!”
到了地麵,天素前腳剛走,簡真後麵就嚷了起來:“太嘮叨了,太嘮叨了,哼,這個冰山女,簡直就跟我媽一樣!”
“少臭美了!”呂品冷冷地說,“你有這樣漂亮的媽?”
大個兒怒吼一聲,撲上去扭打,可呂品比泥鰍還滑,明明抓住,他身子一扭,總能擺脫。兩人拉拉扯扯,簡真一個虎撲,終於抓住懶鬼,正在得意,忽覺手裏疙疙瘩瘩,定眼一瞧,抓的那兒是什麼呂品,明明就是一棵大樹。簡真倒吸一口涼氣,掉頭看去,呂品站在一邊冷笑,想要收回雙手,那雙手早就長在了樹上。大個兒又驚又怕,隻好苦苦求饒。說盡了好話,他才沒有抱著大樹睡覺。兩人鬧時,方非在一邊沉思默想,直到大個兒脫困,才說:“簡真,我今夜有事,晚些兒回寢室。”簡真大敗虧輸,沒好氣問:“什麼事?”
“總之晚些回來!”
“鬼鬼祟祟,到底是什麼事?”簡真蹬著他,一臉迷惑。
方非擺了擺手,轉身就走,走到雲巢下麵,戌時將至,五行蹬上空無一人。他跳上一個木蹬,飄然鑽入雲巢。
跨過太極坪,夔龍鼓正好響起。方非叫了兩聲“牡丹”,走廊空空,無人回應,正覺迷感,忽聽有人輕聲說“你來了嗎?”
回頭一看,老花妖站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十分恬淡。
“牡丹!”方非呼出一口長氣,“帶我去見大還心鏡吧!”
“魂魄是元氣的本根,元氣是道法的根本!”這一句出自《練氣術的小竅門》。方非看了以後,隻覺得很有道理,他對著鏡子禦魂煉氣,各種五行變化,漸可了然於心。
修煉十分見效,沒過完久,到了煉氣課上,他和別的學生一樣,也能通過各種側試。比如說,魚兒似的潛在水底,不用浮出來換氣,進出熊熊烈火,不傷一片衣角;僅憑心中的意念,就可扭曲金屬;乃至於枯榮草木,噓雲成雨,這些奇妙勾當,方非沒有一件不會。他第一次讓清水長出了樹苗,那一股狂喜勁兒,直叫牡丹吃了一驚。在老花妖看來,這隻是最簡單的法術,實在不值得這麼高興。
“羽化”課上,雲煉霞變著法編織繩網,迫使學生鑽來鑽去。方非飛行時日不長,這一科上卻有點兒天分,雖說不比天素,每次過網,鈴檔一聲不響;可也馬馬虎虎,一趟飛完,頂多響個七次八次。
到了“變化”課上,方非隻用了三堂課,就把頭發變成了蚯蚓,第四堂課上,又把十枚指甲變成了一把鋒利的鋼刀。大個兒瞧在眼裏,急在心裏,唯恐落下太遠,拚命發力用功,把一張胖臉憋得血紅。
天皓白還是老樣子,講課天馬行空,叫人捉摸不透。第一堂課出了個大難題,到了第二堂課,人人提心吊膽,誰知老道師一來,“紙上寫火符”的事情一字不提,忽又按部就班,開始教授符法的“定式”。
定式是符法的常見形式,可是當真運用,大多都用定式。就好比說話,早上問候,有人會一本正經地說“某某某,早上好!”可要是兩人熟了,興許隻說“早上好!”更熟一些,一個“早”字就已足夠,如果心有靈犀,點點頭,笑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論常理,較量符法,誰先寫成,誰就占優。
符法字數越少,當然寫得越快。一道很長的定式,高明的道者從中挑選幾字,就能傳神達意,不但威力如故,而且由於字數較少,寫符更快,比起對手大占先機,按照天皓白的說法——定式不過是一個繭殼,殼裏才是符法的精髓,記憶揣摩定式,好比抽絲剝繭,一旦得到了其中的精髓,所有的繭殼都該統統丟棄。
練到了這一步,寫符人就可日擺脫定式,信手寫來,一道定式,可以正著寫、反著寫、跳著寫、換著寫。比如‘聚靈引火符’,定式是‘勃勃跳心光火照’,不同人寫來,也許很不相同。張三寫“心光火照”,李四寫“心照火光”,王五更勝一籌,“心火”二字就已足夠,如果更厲害一些,隻憑一個火字就能生發出無窮的威力。
這兒多數學生苦練多年,或多或少都能駕馭變式。至於方非,會的符法不過三條,天素說的沒錯,他寫符的手段還不如三歲的孩子,就算定式放到麵前,他也往往記不下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學宮的淵博館,專門收藏古今圖書,方非去館裏借了一大堆符書,晝夜苦讀。起初看了就忘,叫人無比泄氣,但隨魂魄堅凝、元氣增厚,過了月餘工夫,看完了一本符書,書中的符法居然記得七七八八。一個個符字,活是一隻隻小鳥,在他的魂魄裏築窩搭巢、蜷伏下來,隻要念頭一起,鳥兒就活潑潑地跳了出來,搖頭擺尾,盡情飛鳴。
這樣的日子好似做夢!方非自覺魂魄深處打開了一道閘門,潮水奔騰瀉出,根本不可阻擋。在夢中,他化身成為了頂天立地的巨人,甩開兩條長腿,邁過崇山峻嶺,別人幾年的路程,他寥寥幾步就能趕過。方非又振奮,又得意,有生以來,頭一回對學習生出了興趣。
覺察到這些變化的,當然不止他一個,危字組的成員,無不暗暗稱奇。這裏麵最吃驚、最迷惑的,卻非簡真莫屬。一群人中,隻有他最明了方非的底細,這麼突飛猛進,照他看來,根本就是作弊。簡真留心觀察,要麼三天,要麼五天,到了戌時前後,方非總會莫名其妙的失跌,到了四更天上,才會悄悄地返回寢室。大個兒決心弄個明白,可是任他百般盤問,方非總是東拉西扯。簡真盤問不出,決定偷偷跟蹤,可是不知怎的,竟沒一次成功。有一次跟著方非,剛出如意館,就遇上了一隻花妖。人妖擦肩而過,簡真忽地忘了跟蹤,迷迷蹬蹬走到天湖邊上,繞著湖水跑了十圈,直到月色中天,才算醒過來,心裏隻是納悶,自己怎麼來了這裏。另有一次,跟到天籟樹,樹後飄出來一隻花妖,笑盈盈跟他揮了揮手,結果大個兒一股腦兒爬上大樹,糊裏糊塗地坐了一宿。
有一次幾乎成功,大個兒鬼鬼祟祟地跟到雲集咐近,冷不妨路邊飄出來一隻花妖。那美人兒白衣飄飄,風神照人,衝他微微一笑,簡真的心裏就是一陣迷糊,等到清醒過來,居然躺在寢室的末上。
隻要簡真跟蹤,總有花妖作祟,鬧得大個兒神神道道,隻覺處處都是古怪,可是怎麼古怪,卻又說不上來。他心裏的疑惑一日更勝一日。有一天,他終於忍耐不住,死死揪住方非,粗聲大氣,連嚇帶哄,方非要不吐出秘密,就不放他離開。叫嚷了半天,但凡路人經過,無不麵露驚奇,大個兒猶自不覺,還在那兒嘮嘮叨叨,直到聞子路經過,問他幹嗎拉著樹枝說話。簡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方非的胳膊變成了花枝,他正與一樹木芙蓉談心呢。
每逢雲巢有課,五行蹬總是戰場,雙方變著花樣較量,危字組有時全數通過,不過困在蹬上,也是屢見不鮮。
每到最後關頭,其他人等,統統成了陪襯。壓軸的戲碼是天素大戰皇秦,到了這個時候,敵我雙方無不張大嘴巴,盯著二人目不轉睛。兩方主帥飛行之快、變化之奇,真如流雲飛電,簡直匪夷所思。兩個人從不犯錯,總能千鈞一發,躲過各種危機。許多二三年生逃了課跑來觀戰。老生們瞧得咋舌不已,紛紛借此下注,來賭兩人的輸贏。
這還隻算明鬥,暗鬥幾乎從不間斷。皇秦在課堂上跟道師打擂,背地裏偷偷苦練,每次測驗分數總是出類拔萃,角字組更是一騎絕塵,高出第二組老大一截。
危字組恰好相反,名次雖有長進,可是一直倒數。倒數。一組四人,連同天素,各有各的麻煩。呂品得過且過,變化、狐語兩科,他如得神助,輕輕鬆鬆就能撈個高分。至於別的科目,從不超過十五六分,偶爾大意忘形,三五分也是常事。這懶鬼性子又好,勝不驕,敗不餒,不論高分低分,都能欣然接受。
至於天素,滿分家常便飯,如果不得滿分,倒是一件奇事。隻有震旦史一門,她的分數永遠倒數第一,冰山女脾氣倔強,寧可盡得零分,也不向樂當時服軟。
方非精進神速,簡真勤奮刻苦,按說不該有所閃失。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兩人出乎意料,在異類語上栽了個大跟鬥。選語時,方非一時得意,忘了既是語言,不光要說,還得要寫。如果隻是對話,自然口齒無礙,可是山都語的難處,並不止在發音上麵。
承勻靄山都的文字全是圖形,這些圖形不是象形,是抽象的、五顏六色的幾何圖形。這些圖形,嗜曾在山都的巢案上見過,那時以為隻是裝飾,一學才知道,原來都是山都的文字。
小度者傻了眼,這些圖形稀奇古怪,實在超乎想象。比方說,一個三角形,紅色是“爸爸”,顛倒過來,又變成了“媽媽”,再換黃色,又成了“爺爺”;同一種紅色,三角形換成六邊形,又變成了“大舅媽的赤明鳥的紅色羽毛”。
這些圖案變來變去,隻有山都的神眼才能消受,方非瞧得暈頭轉向,恨不得變成色盲才好。於是乎,課堂上便出了怪事,方非說起山都話來頭頭是道,一讀山都文字,立馬變成了啞巴瞎子。光頭聶昂看在眼裏,隻覺不解。他身為白虎道者,站在本道種一邊,巴不得危字組遭到淘汰。方非露了破綻,他也不會手下留情。從此但凡測驗,總以文字為主,考得方非眼冒金星,有苦說不出來。不過說到苦,方非還稱不上一個“最”字,同班的另一位同學,實在比他苦悶太多。簡真同學押錯了寶,受了方非的迷惑,行差踏錯地選了這門語言,從此落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方非隻是文字受困,大個兒卻沒一樣稱心。山都語的發音微妙柔和,像風像雨又像泉,幾乎就是簡真的克星。他的心眼兒又粗又少,最不勝任這種細活兒,說一個山都的詞兒,比吹十次塵還要困難。這小子天天抱了一大疊“留聲符”,一麵叼嘴咬舌地跟著符裏的山都發音,一麵狠狠毒毒地咒罵方非,說他準是腦子抽筋,才會連累自己挑了這麼一門破爛貨,將來考不過關,他準要揭了小度者的皮。
方非大意失算,挨了臭罵也無話可說。再說,他學著山都語,想著龍語課,心中的煩悶更添了一層。一年生裏,選龍語的隻有兩個,一個是他,一個是天素,道師是天皓白,課堂設在水殿,課時選在夜裏。
一個道師,兩個學生,晚上深處湖底,那份陰森可怕,實在難描難畫。方非每次上課,都是提心吊膽。可是兩堂課後,他就明白了天皓白的苦心。龍語動靜太大,有的字眼兒,說出來勝過雷霆,隻有萬頃湖水,才能隔絕聲響;二來有的時候,還得跟湖裏的蛟龍對對話、練練口語。每到對話時間,老夔龍就會跑過來搗亂。老妖怪鈍臉厚皮,總是搬出“大戰六龍”的老皇曆。聽它的口風,就像那場大戰,占了上風的倒是夔龍,照它的描述,躲到天湖來的,活該是六大神龍才對。老夔龍百般解釋,它到天湖來,全跟逃難無關,隻是因為毫無虛驕之氣,不肯和龍族一般見識。老夔龍在天湖裏稱王稱霸,縱有老蛟年久歲深,知道他的底細,可是礙於夔龍淫威,任它信口雌黃,全都不敢吱聲兒。老夔龍說到得意處,常常發出可怕的笑聲,膽小一些的,準會叫它活活嚇死。
龍語用元氣發聲,每吐一字,都得使出全副精神。一堂課下來,方非總是累得半死。會說龍語的妖怪不在少數,蛟龍、蟲龍不必說,老夔龍也能說得有模有樣。可要說到書寫龍文,震旦裏隻有神龍和道者辦得到。別看夔龍吹噓厲害,給它一紙龍文,老妖怪馬上成了目不識丁的文盲。
彎曲曲,活是一團胡亂糾纏的蚯蚓,更可氣的是,這些蚯蚓不肯老老實實,還會爬來爬去。龍文寫完以後,就會自行變化,寫時一個模樣,幾分鍾後,同一個字眼,又是另一張嘴臉。
每一個龍文,都有上百種變體,一個變體沒有記住,興許就有很大的麻煩。至於那冊龍語課本,根本是個稀罕物件。書上的文字無時無變,一頁紙還沒瞧完,通篇已經大變,又得一字一句地從頭認起。天皓白平時和和氣氣,教起書來卻是一板一眼。方非在他手下,測驗分數很少超過十分,比起常拿滿分的天素,簡直就是一天一地。冰山女誌得意滿,每次考完,總不忘狠狠挖苦他一頓,明裏是教訓方非,其實還是炫耀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