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歐洲的困境:在大航海之前(3 / 3)

很快他們之間就在戰略目標上發生嚴重分歧。科穆寧希望收複亞洲的勢力範圍,而十字軍則希望收複耶路撒冷。經過一番吵鬧爭論,十字軍開始單獨行動,於1099年攻陷耶路撒冷,屠殺了七萬伊斯蘭教徒,據說城裏的血水淹沒了馬的膝蓋。

第一次十字軍運動取得了巨大的勝利,奪回了耶路撒冷;回到歐洲的騎士們成為英雄,傾家蕩產的投資獲得了驚人的回報;留下來的十字軍在東地中海建立起一係列拉丁王國,過去的村長現在成為了國王。這些拉丁王國的防禦完全是模仿君士坦丁堡的,在陸地一側建設了堅固的堡壘,並通過海上進行補給,在理論上擁有強大的防禦能力。唯一的問題是,為十字軍提供補給的拜占庭帝國經常陷於動亂,而沒有拜占庭的支援,十字軍是守不住這些土地的。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十字軍之所以進展順利,主要是因為伊斯蘭勢力內部出現混亂,無力抵抗十字軍的襲擊。隨著混亂的結束,突厥人於1144年攻占艾德沙,誘發了第二次十字軍運動。但是這次十字軍沒什麼成果,也沒什麼好談的。

這時候伊斯蘭世界出現了一個偉大人物:薩拉丁。在歐洲的騎士們還不以背信棄義為恥的時候,薩拉丁就具備了信守承諾的高貴品德,其慷慨和俠義之風,簡直令來自歐洲的十字軍成為一群小醜。薩拉丁贏得了哈丁會戰的勝利,收複了聖城,瓦解了第三次十字軍運動,成為伊斯蘭世界的傳奇,後世伊斯蘭梟雄無不以薩拉丁的豐功偉績作為事業的激勵。在收複耶路撒冷的時候,薩拉丁並沒有報複性地舉起屠刀,而是允許歐洲移民支付少量贖金即可重獲自由;交不起錢的老年人甚至可以不付贖金而自由離去,這種紳士行為令西方曆史學家也禁不住讚歎有加。

第四次十字軍運動可謂最離奇、最瘋狂。1198年教皇英諾森三世號召發動了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大約四萬人應征。由於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十字軍決定避開艱險的陸路,從海路向東方進發,結果證明這個選擇具有極大的優越性,為第四次十字軍運動的軍事勝利奠定了基礎。

於是躊躇滿誌的歐洲人向威尼斯人下了打造戰船的大訂單。威尼斯根據先前預定的四萬大軍,全民動員打造了足額的大船,但是1202年十字軍在威尼斯集結的時候卻發現人手遠遠少於預期,加起來不過一萬多人。這導致十字軍的籌款能力急劇降低,付不起合同價格,而威尼斯人的態度則是沒錢就沒船。

當時的威尼斯總督丹多羅據說當時他已經年屆八旬,且存在嚴重的視力障礙,但是他的精明和算計,卻讓健全人相形見絀。麵對複雜局勢,丹多羅為十字軍指點了一條明路:為威尼斯攻打基督教城市同時又是威尼斯商業競爭對手的紮加,合同價格就可以重新計算。窮途末路的十字軍不得不接受威尼斯商人的新方案,“神聖”的十字軍成為了商業利益的雇傭軍,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當時東地中海商業城市的防禦布局都比較類似,陸地一側環以堅牆,防禦較強;海岸一側通過水下障礙或者鐵鏈加以封鎖,防禦比較鬆懈。威尼斯選擇從海麵進行攻擊,為此打造了一係列複雜的技術性水麵戰船,如用以突破鐵鏈封鎖的鐵甲衝角帆槳艦,用以壓製對方弓弩的裝備大量投射武器的“火力支援”戰艦,以及適合兩棲登陸的平底戰艦(船頭安裝有跳板,供騎士直接衝上陸地進行廝殺)。隻要威尼斯保證將四肢發達、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歐洲騎士送上陸地,一場屠殺性的勝利就沒有懸念了。事實上攻打紮加的戰役跟之前設想的沒有什麼區別,並成為攻陷君士坦丁堡的一場演習。

1202年攻陷紮加之後,十字軍嚷著要去聖地或者埃及與異教徒戰鬥,但是一個詭異的政治插曲改變了十字軍的進攻方向,這次輪到君士坦丁堡。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運動攻陷君士坦丁堡,對這個偉大城市造成的傷害遠大於1453年的陷落,這是基督教世界的悲哀。波斯人、阿拉伯人、斯拉夫人、塞爾柱人都攻不破這座偉大的城市,同宗兄弟居然做到了,這場戰爭直接削弱了君士坦丁堡作為基督教阻擋異教徒進攻的中流砥柱的能力。

大規模的十字軍運動根據不同的標準可以分為八次或者九次,後期的十字軍運動逐漸由歐洲君主國主導,但是意義都不是很大。到了十三世紀末期,十字軍在東地中海的最後一個據點阿卡被馬木留克騎兵攻陷,耶路撒冷亡國。

大多數曆史事件都是事後才能知曉其意義。如果沒有歐洲後來的成功,十字軍東征的曆史意義跟蒙古人西征差不多,僅僅剩下劫掠和殺戮而已。但是歐洲出人意料地成功了,我們就不得不思考一下,十字軍跟幾百年之後歐洲的崛起之間的關係。

爭奪東西方貿易權是歐洲國家之間地區性爭霸的主旋律。誰能在東方開展貿易,誰就能對歐洲發號施令。在很長的一段曆史時期,拜占庭和遊牧民族一直分享著東西方長途貿易的厚利。

拜占庭帝國是羅馬帝國在東方的延續,有學者討論中世紀歐洲是否包括拜占庭,我覺得是不應該包括在內的,拜占庭中世紀的日子比基督教歐洲強得多。作為東西方貿易的核心,拜占庭得以積累大量的財富以換取雇傭兵的忠誠,強大的拜占庭海軍確保了君士坦丁堡的補給,控製著橫跨亞歐的帝國。

曆史潮起潮落,拜占庭一直對抗者東方民族的攻擊,時而強大,時而衰弱。但是君士坦丁堡作為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一直是拜占庭的最大資本;隻要擁有君士坦丁堡,拜占庭虛弱的時候能夠熬過危機,在強盛的時候還能控製周邊領土,而商業利益則根本不用擔心。

從地緣政治的意義上來說,十字軍運動是歐洲試圖通過搶占拜占庭遺產,從陸路打通歐亞貿易通道的一種嚐試。不過事與願違,十字軍運動的結果證明,意大利的幾個城邦國家尤其是威尼斯在戰爭中賺得盆滿缽滿,是十字軍運動的直接受益者。作為十字軍運動的實際組織者(尤其是第四次),意大利人負責提供糧草後勤,打造船隻以運送狂熱的十字軍戰士,極大地促進了這個地區的貿易和造船業的發展。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後,威尼斯商人將手伸進了黑海,直接插手黑海到裏海的水陸交替的貿易線。這個時期大陸貿易線在蒙古人的全盤控製之下,出現了曆史上異常少見的暢通,為意大利人提供了商業良機。由此,東方的商品在威尼斯集中並輸入歐洲,於是威尼斯大發橫財。

意大利城邦對於基督教歐洲來說,實際上跟拜占庭沒有區別,他們要麼直接進入黑海,插手東西方貿易;要麼成為阿拉伯人或者奧斯曼人的地中海商業代理,同樣賺錢。隻要商品不得不經過黑海、波斯灣或者紅海流入地中海,歐洲作為全球市場的末端,永遠是一個待宰的命。

此後威尼斯和熱那亞展開了激烈的商業競爭,海上火並不斷。與此同時,他們又必須應對北方的日耳曼騎士和法蘭克強盜的經常性的劫掠。真正的近代社會管理模式在意大利城邦中開始出現,隨後這種模式擴散到低地國家以及英國、法國等民族君主國。當資本主義和民族國家相結合,真正偉大的力量誕生了。

對於歐洲來說,也並非什麼都沒得到。正如有些學者提到的那樣,十字軍運動是未來歐洲對外擴張的一次預演。第一次十字軍運動占領了耶路撒冷,建立了一係列小型的拉丁王國,修建了堅固的城堡,有海路的補給作為支援,歐洲的商人和流民蜂擁而來。這個場景與四個世紀之後發生的事情是何其相似啊。

十字軍運動在宗教上是狂熱的,當然基督徒在在殺人放火方麵表現得更加狂熱。我們現在可以從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角度審視十字軍運動,但是就當時而言,這些隻不過是暴力的副產品,而絕非發動戰爭的目的。

現在有人認為文藝複興的知識是十字軍從君士坦丁堡帶回來的,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產生這種說法的目的,就是試圖否認阿拉伯世界對於歐洲的影響)。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的時候,一把火燒了拜占庭的皇家圖書館,這就直接說明書籍在騎士們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隻配一把火燒掉的廢物),又有多少書籍能流傳到歐洲呢?對於沒有文化的暴力分子來說,黃金珠寶更有價值,書籍不但無用而且十分沉重,極不利於長途運輸,傾家蕩產到君士坦丁堡搶書簡直就是一種白癡行為。就好比2011年的英國大規模暴動事件,暴民搶光了所有商店,但是唯有一種商業機構獲得幸免,那就是書店。何況當時的騎士在歐洲老家除了搶劫綁架、喝酒打獵、尋歡作樂之外,什麼都不會,他們都是文盲。

為了鼓勵歐洲人的參軍熱情,加強宗教信仰,教皇烏爾班二世宣布可以為他們減免罪孽,並全體發放贖罪券(四百多年之後它會成為引發一場宗教改革運動的重要因素)。但是這種做法很快就被濫用了。

人類最為恐懼的事情,莫過於死亡。通過種種誇大其詞、聳人聽聞的表述,宗教有辦法讓人類為了下輩子的命運而把這輩子的財富交給別人。顯而易見,這種事情即使瞞過了普羅大眾,但是總有個別明白人看不下去,兩個人的出現是遲早的事情。

哈丁會戰中,十字軍扛上了耶穌的“真十字架”居然還不能保證勝利,反而被異教徒徹底擊敗。此後,宗教已經無法讓人敬畏和堅定,而讓人迷茫。第四次十字軍運動更是徹底暴露了十字軍運動的本來麵目,教皇從政治和宗教權威開始變得裏外不是人,而教權的競爭者即世俗君主的王權開始崛起,十字軍逐漸成為歐洲君王的舞台。事實上,這場以衛教為名的十字軍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摧毀了中世紀的宗教統治。“9·11”之後,布什在評論反恐戰爭的時候再一次采用了十字軍的字眼,個人認為這個形象的比喻具有相當準確的預言意義。

隨著關於東方的謊言被揭穿,戰爭性質的扭曲,以及十字軍運動的總體失敗,歐洲人對於宗教的狂熱有所降低,對教皇的權威則產生嚴重質疑。大肆販賣的贖罪券激發了教徒的憤怒,宗教改革的導火索被點燃了。十字軍運動對中世紀的宗教統治唱響了挽歌。

值得指出的是,當時世界貿易主要發生在中國、中東、東非這條線上,沒歐洲人什麼事兒。歐洲那時候隻是作為商品的最終消費地,為輾轉多地、海陸並進流向歐洲的奢侈品貿易最後買單而已,而且絕對數量也不是很多,因為當時歐洲人的消費能力很低,隻有少數貴族才能消費價格高得離譜的香料或者東方手工藝品,絕大部分香料其實都是被運到中國消費掉的;還有比如說珍貴的木料紫檀,之前歐洲人認為紫檀不存在大料,一直到了北京之後才發現,原來全世界的紫檀大料都被弄到中國了。

十字軍運動就目的本身而言,是總體失敗的,意大利商人搶走了拜占庭帝國的貿易事業,從此地中海成為熱那亞和威尼斯爭霸的舞台。伊斯蘭勢力重新崛起,東地中海地區的一係列拉丁王國很快亡了國。

與此同時,一個強大的奧斯曼帝國在東方崛起。雖然狂暴的帖木兒暫時中止了土耳其人的擴張,但是死灰複燃的奧斯曼帝國隨後不久就開始了持續敲打歐洲的曆史進程。半個世紀之後他們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並通過與法國的聯盟(法國人後來又聯合新教聯盟對付天主教的哈布斯堡,他們肯定認為後世亨廷頓所謂的文明戰爭弱爆了),成為歐洲均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奧斯曼的崛起重新遮斷了黑海,但是這對意大利商人來說並不是太大的問題。作為伊斯蘭世界的歐洲商業代理人,他們依然收獲不小。威尼斯人擊敗熱那亞人,迫使熱那亞航海家到伊比利亞尋找出路,而熱那亞的資金為西班牙國王的戰爭事業提供了資金保證。

幾個世紀以來,騎馬和騎駱駝的人證明,他們對東西方的貿易通道擁有天然權力,而且絕對不允許其他勢力對其染指。萬惡的唯利是圖的意大利商人則壟斷了從這條通道進口的代表奢華和文明的東方商品的代理權,絕對的暴利引發大西洋人的羨慕嫉妒恨,他們絕不甘心一直被排除在世界核心貿易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