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冰冷的液體在臉上流淌,托邁漸漸恢複了意識。他睜開眼睛,視線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第一眼入目而來的,是漫天的雨幕。
期盼已久的大雨,終於來了。整個蒼穹猶如一口燃盡的火塘,如瀑的雨,由死灰般的天幕中傾瀉而下。一顆顆連成線,猶如神靈的淚珠,沉重地敲打在大地上,仿佛發出一片欷歔之聲。泥土被衝出了無數條蜿蜒的小溝,沿著裸露的岩石邊緣彙集起來,流入幹枯已久的溪流溝壑當中。
“他醒了!”耳邊傳來了驚喜的聲音。托邁艱難地扭轉脖子,漸漸清晰的視野中,他看到自己身上蓋著一塊髒兮兮的羊皮,身下墊著鬆樹枝,躺在一麵巨大的火山岩上。接著,他看見了露西,她臉上全是泥土,幾乎看不清麵目,伸出同樣粘滿泥巴的手摸著他的臉頰、胳膊,扯著嘶啞的嗓音急切地問:“這裏疼嗎?這裏呢?”
被露西這麼一碰,托邁這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散開了一樣,後背和腿上似乎綻開了很多道口子,鑽心的疼痛猶如無數小蟲在啃咬。可是他看著露西擔心的樣子,還是努力地擠出一點兒笑容。
“不,不疼。”他開口,聲音細若蚊嚶,幾乎要被雨聲吞沒。他使勁想站起來,可是胳膊腿就像脫離了身體一樣,完全不停使喚。這是怎麼了,難道摔斷了腿?他又著急又害怕,可是越使勁就越疼。
忽然,一隻溫熱的大手撫上了托邁的額頭,托邁抬眼看,一張寬闊的臉龐,深褐色的眼睛,是暴風。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沒有咕噥出一句清楚的話。他輕輕撫摸著托邁的臉,示意他好好躺著,不要亂動。
這個勇猛堅毅卻缺乏表達能力的男人,從托邁被拖出亂石堆的那一刻,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他一直守護在這個孩子身旁,用他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孩子,雖然他此刻激動得連一句溫暖的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其他人也出現在托邁的眼前,長腿還好,多力頭上受了傷,腦袋上纏著水蘇葉子,血仍然滲出來,把半邊臉都染紅了。托邁這會兒才看清楚周圍。
大家正站在一片開闊的山頭上,四周沒有樹木,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東倒西歪的亂石。人們渾身裹著泥土,被雨水淋得透濕。因為害怕被滾落的岩石或倒塌的樹木砸中,人們不敢再到山崖下躲避風雨,隻能待在空曠的露天,任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在身上。山風一個勁兒地吹,人們被凍得渾身打戰,牙關亂磕,連話都說不出來。每人都是一身的灰土和泥水,每雙眼睛都透出劫後餘生的惶恐,但當他們看著托邁的時候,卻又無一例外地充滿了失而複得的驚喜和激動。
托邁被扶著坐起來,露西用手捧著雨水為他清洗背上的傷口,然後用咀嚼碎的山椒葉塗抹在上麵,防止感染。雖然身上蓋著羊皮,長腿也把自己身上的皮袍脫下來給他蓋上,然而一陣罡風吹來,托邁還是冷得不住地打著寒戰。
過了一會兒,托邁覺得身上有一點力氣了,他咬著牙慢慢活動著手臂和腿腳,還好,胳膊和腿在一點點恢複知覺,他並沒有失去什麼。托邁漸漸回憶起了昏迷之前的情景,他扭頭左右搜尋著鷹眼的身影。然而,他沒有看到。他急忙問其他人,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從那些悲傷的麵孔上,托邁想起昏迷前聽見的那一聲巨響。他明白了。
瞬間,一股巨大的悲傷如墜落的巨石般狠狠擊中了他。胸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體腔裏的那一顆心,在一刹那崩裂,猶如麵前這山一樣,隨著每一口喘息,都發出碎裂的聲音。身體在雨中冰冷一團,而眼睛裏卻越來越燙。
暴風說過,流淚的男人不能被稱為勇士,於是,托邁攥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齒。把臉高高揚起,昂向著天空,讓大雨直接衝刷在他臉上。
長久以來,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經曆死亡,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失去親人。然而這一次,他失去的是一直撫養他、教導他、他最信任和最親近的人。
再也沒有人,會在寒夜裏的火塘邊給他講那些古老的傳說了;再也沒有人,能夠在他困惑迷茫的時候,給予他正確的指導了;再也沒有人,教給他如何鑒別燧石,如何辨認猛獸;再也沒有人,再也……
雨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神靈降下的雨水澆滅了大地之神的怒火,傍晚時分,大地總算從顫抖中漸漸平靜了下來。
但是整個山林,已經麵目全非了。
從山岡上看下去,小小的迷迭山整個裂成了兩半,一條縱深的巨大斷裂沿著山麓一直延伸到了山底。裂縫所過之處,大地塌陷,巨石崩毀,沿山坡而生的樹林消失了,那些生長了上百個寒暑的巨大紅鬆和杉木在一夜之間沉入了地底。到處是斷枝、拔地而起橫倒的樹幹和裸露的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