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暗想,從這對聯上看,廟裏的和尚也曾在官場中栽過筋鬥。他來到一家村酒店,想喝上幾杯,卻有一位酒客站起來,大笑著迎他進來。他認出那人是京城裏古董行的貿易冷子興,在京城時二人非常投機。雨村與他見了禮,要上酒菜,互相說了些客氣話,才問:“近來京中有什麼新聞?”子興說:“倒是老先生貴同宗家出了件小小的稀罕事。”雨村說:“弟族中無人在京。”子興說:“榮國府不也姓賈?”“原來是他家。若考證起來,我和榮國府還是一支。但他那麼榮耀,我們不便去認親,倒越來越疏遠了。”
子興歎道:“當年寧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是老大,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繼承了官爵,他也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八九歲上死了,次子賈敬繼承了官爵。賈敬一心想成仙,幸虧早年生有一子名賈珍,把官爵讓賈珍襲了,隻是跟道士們鬼混。賈珍也生有一子,名叫賈蓉,今年才十六歲。因為敬老爺什麼事都不管,這賈珍父子隻知玩樂,把寧國府鬧得翻了過來。那奇事出在榮府裏。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爵,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爺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代善早已去世,老太君還健在。賈赦承襲了官爵,也不管家事。賈政自幼酷愛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皇上因體諒先臣,額外賜政老爺工部主事之職,如今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考上秀才,不到二十歲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位小姐,就生在大年初一。不料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生下來,嘴裏就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麵還刻了許多字,你說奇不奇?”
雨村笑著說:“果然奇異。隻怕他來曆不小。”子興冷笑著說:“大家都這樣說,因此他祖母愛如珍寶。他周歲時,政老爺讓他抓周兒,試他將來的誌向,誰知他什麼都不抓,隻抓脂粉釵環玩弄。政老爺說他將來是酒色之徒,便不喜愛他,唯獨老太君把他當成命根子。如今他已七八歲,雖然非常淘氣,但聰明異常,一百個不抵他一個。他說出話來也奇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說他將來不是個色鬼嗎?”雨村正色說:“不對!隻因你們不知他的來曆,就是政老前輩也錯看了他,不是高人是很難看透的。”
子興見他如此鄭重,請教緣故。雨村說:“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者外,其餘的都沒有多大差別。大仁者是應運而生,大惡者是應劫而生。”接著,他列舉了各種仁德的明君、殘暴的昏君、治世的良臣、亂世的奸雄,甚至那些詩詞的魁首、書畫的翹楚,都是聰明靈秀在萬人之上,乖僻邪謬在萬人之下,隻看他出生在什麼樣的門第、受到什麼樣的教育。子興問:“照你這種說法,也是成者王侯敗者賊了?”雨村說:“正是這個意思。”他又列舉了一些事例,來說明這個問題。子興說:“賈府中四個姑娘也不錯。政老爺長女名元春,因她賢孝,才德兼備,選入皇宮做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赦老爺姨娘所生,名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爺庶出,名探春;四小姐是寧府珍爺的妹妹,名惜春。因史老太君極愛孫女,都跟著祖母,一處讀書。”雨村說:“賈府的小姐,取名怎麼俗套?”子興說:“因為大小姐是大年初一生的,叫個‘元春’,其餘的都跟著叫個‘春’。上一輩的排行也是跟著弟兄走的。就如貴東家林公的夫人,名叫賈敏,與赦、政都是‘文’字旁。”
雨村問:“政公有個銜玉之子,赦公就沒一個?”子興說:“政公有了玉兒,他的妾又生了一個,還沒聽說是好是歹。赦公也有二子,次子名叫賈璉,今已二十多歲了,娶的是政公王夫人的娘家侄女為妻,親上加親。這位璉爺捐了個副知府,也不喜歡讀書,為人愛耍心眼兒,言談也說得過去。他自娶了妻,這位夫人卻沒有不稱讚的,模樣兒極標致,言談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竟是一萬個男人也抵不上她一個。”雨村笑著說:“我說得不錯吧?我方才說的這幾個人,隻怕都是那正邪兩賦來的。”雨村看了天色,說:“天不早了,別關了城門進不去。”二人起身,算還酒錢,忽聽有人說:“雨村兄恭喜了!”雨村回頭一看,原來是當時一案革職的同僚張如至。他是本地人,打聽到上司準備起用舊人,便四下裏尋找門路,今日遇見雨村,所以道個喜。冷子興聽了,就讓雨村求林如海,讓林如海給賈政寫封書信,就可保雨村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