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巧勁兒”,一點沒錯,劈柴最少要掌握三種巧,第一是sling的巧,sling是甩的力量,看以巴衝突影片的人必定見過,手無寸鐵的巴勒斯坦少年,掄一根皮繩,掄著掄著,掄足了勁,手一鬆,由那繩端飛出一塊石頭。別看這麼一小塊石頭,它幾乎有子彈的力量,擊中人頭,馬上開花,那就是sling。打高爾夫球和棒球時的揮杆和投球也屬於sling,所以說,個子愈高、手臂愈長,發的球愈有威力。因為擲球和揮杆時是個弧形動作,由圓心到圓周的半徑愈長,甩的力量愈大。

“運斤”也像甩動一個sling,雖然不是掄著轉,但因為斧頭特別重,相當於石頭;斧柄既細又輕,等於繩子。由斧頭、斧柄到手臂,加起來能有一兩米,所以即使掄過的範圍不過半個圓周,力量也很驚人。

記得我初次砍柴,是用半米的短柄小斧,才“入手”,就發現威力驚人。因為大大厚厚一段樹幹,原以為不可能劈開,卻隻聽清清脆脆的哢一聲,那木頭就分成兩半,各朝一邊飛去。危險也就在這時發生了,木材既已“分崩離析”,那斧頭的餘力仍足,繼續往下走,加上我用的是短柄斧,圓周小,斧頭沒落在下麵的木墩子上,反朝腳下飛來,幸虧我的兩腿站得開,鋒利的斧頭才由兩胯間掄過,沒砍掉我半條腿。

驚魂甫定,我暗自慶幸以前練“劈磚”的功夫,每次出手前,先拿樁站定;正因為“坐馬步”,兩腿張開,才能讓斧頭由中間過去。如果並腿站直了,隻怕非受重傷不可。不過我想,我之所以一入手,就能四兩撥千斤,也由於劈柴與劈磚相似,所以我用的勁能十足發揮。“十足”不是亂說,君不見那些徒手劈磚的功夫高手,拿樁站定,先要氣運丹田,意定神凝,然後舉掌揮落,下麵的磚塊木條便應聲斷裂。你以為他隻是硬功夫,長年雙手泡藥酒打沙袋練成的嗎?沒錯,他的手是可能比較硬、骨頭是可能比較粗,忍痛能力也可能比較強。但是據我觀察,氣定神凝的“運氣”更重要。

什麼是運氣?與其抽象地說氣在體內遊走,不如講是注意力的集中。不信你叫一般人和功夫大師一起劈磚,錄像下來,再慢速放映;普通人在運掌的弧線上必有不少抖動或搖擺,所以那一掌落在磚上,已經不是百分之百的威力。高手則相反,他的手掄成一條線,一絲不猶疑,落在磚上的瞬間不會扭動,力量也就由接觸的那一點“完全”發揮。

再舉個簡單點的例子,大學時有一天我看體育係的老師教百米賽跑,大呼小叫地指著一個個選手罵:“你肩膀扭什麼?”“你跳扭屁股舞嗎?”“你一邊跑一邊抽筋吧?”我在旁觀看,果然好多人一邊跑一邊扭,如果從正麵看,因為晃,整個人好像變大了。至於那不扭不抖的,則手貼著身子擺動,骨盆不晃,腳步又穩定呈一線,看來窄窄的。想當然,後者“風阻”小、力量集中,堪造就。

由這“理路”,我摸到了運斤的竅門,就是先舉斧過頭使力,再利用斧頭本身的重量與自然下墜的力道,大約過了前方四十五度角,就再也不必加力,甚至連手都不必握得太緊。也可以說,當斧頭落在木頭上的刹那,手是“虛抓”的。這“虛抓斧柄”大有學問,因為在那“最後一刻”,如果抓得太緊,很可能因為手抖,造成力量分散。更重要的是,斧頭落在木塊上,成與不成、分與不分,能不能“一斧兩斷”,你事先不知道。勢如破竹,固然輕鬆;假使不幸,那木質硬,或遇見中間有癭節,突然卡住了,震動力就會由斧刃一下子傳回斧柄,足以把手震傷。此刻,如果你雖抓著,卻留幾分餘地,則有“防護減震”的功效。

用斧頭劈東西屬於楔(wedge)的力量。小說的“楔”是引子,引領讀者進入情節,進去之後愈鑽愈深,愈開愈大,有個無窮的天地。斧頭的楔子也如此,起初它不過是個斧刃,但是由刀刃那麼薄,一點一點變寬,寬到斧背的一兩寸,其間的比例變化有多大啊!簡直近於“零”與“斧背”的比,它一點一點加大,一分一分切入,力量是漸近的,當然威力無窮。

這使我想到以前看石匠劈石塊,他們不鋸,隻在上麵先畫一條線,再鑿幾個細細長長的縫,而後把許多“楔形”小鐵片塞進去,然後按順序一路這個敲兩下、那個敲兩下,突然間石頭竟由頂上往下裂,斷成兩半。記得那次我看得連嘴巴都閉不上了。天哪!怎用那小鐵片和“楔”的力量,竟能像刀子一樣,把幾噸重的大石塊輕輕鬆鬆地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