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談新詩(2)(1 / 3)

頭上十一個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讀起來何以覺得音節很好呢?這是因為一來這一句的自然語氣是一氣貫注下來的;二來呢,因為這十一個字裏麵,逢宮疊韻,梁章疊韻,不柏雙聲,建宮雙聲,故更覺得音節和諧了。

詩的音節全靠兩個重要分子:一是語氣的自然節奏,二是每句內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至於句末的韻腳,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語氣自然,用字和諧,就是句末無韻也不要緊。例如上文引晁補之的詞:“愁來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東陽沈,勸我如何醉?”這二十個字,語氣又曲折,又貫串,故雖隔開五個“小頓”方才用韻,讀的人毫不覺得。

新體詩中也有用舊體詩詞的音節方法來做的。最有功效的例是沈尹默君的“三弦”(《新青年》五,二):

中午時候,火一樣的太陽,沒法去遮攔,讓他直曬長街上。靜悄悄少人行路;隻有悠悠風來,吹動路旁楊樹。

誰家破大門裏,半院子綠茸茸細草,都浮著閃閃的金光。旁邊有一段低低的土牆,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卻不能隔斷那三弦鼓蕩的聲浪。

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

這首詩從見解意境上和音節上看來,都可算是新詩中一首最完全的詩。看他第二段“旁邊”以下一長句中,旁邊是雙聲;有、一是雙聲;段,低,低,的,土,擋,彈,的,斷,蕩,的,十一個都是雙聲。這十一個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寫三弦的聲響,又把“擋”“彈”“斷…‘蕩”四個陽聲的字和七個陰聲的雙聲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參錯夾用,更顯出三弦的抑揚頓挫。蘇東坡把韓退之“聽琴詩”改為送彈琵琶的詞,開端是“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他頭上連用五個極短促的陰聲字,接著用一個陽聲的“燈”字,下麵“恩冤爾汝”之後,又用一個陽聲的“彈”字,也是用同樣的方法。

吾自己也常用雙聲疊韻的法子來幫助音節的和諧。例如《一顆星兒》一首(《嚐試集》二,五三):

我喜歡你這顆頂大的星兒,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時,

月光遮盡了滿天星,總不能遮住你。

今天風雨後,悶沉沉的天氣,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

回轉頭來,

隻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這首詩“氣”字一韻以後,隔開三十三個字方才有韻,讀的時候全靠“遍,天,邊,見,點,半,點”,一組疊韻字,(遍,邊,半,明,又是雙聲字),和“有,柳,頭,舊”一組疊韻字夾在中間,故不覺得“氣”“地”兩韻隔開那麼遠。

這種音節方法,是舊詩音節的精彩(參看清代周春的《杜詩雙聲疊韻譜》),能夠容納在新詩裏,固然也是好事。但是這是新舊過渡時代的一種有趣味的研究,並不是新詩音節的全部。新詩大多數的趨勢,依我們看來,是朝著一個公共方向走的。那個方向便是“自然的音節”。

自然的音節是不容易解說明白的。我且分兩層說:

第一,先說“節”——就是詩句裏麵的頓挫段落。舊體的五七言詩是兩個字為一“節”的。隨便舉例如下:

風綻——雨肥——梅(兩節半)

江間——波浪——兼天——湧(三節半)

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五節半)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宮殿(五節半)

又——不得——身在——滎陽——京索——間(四節外兩個破節)

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六節半)

新體詩句子的長短,是無定的;就是句裏的節奏,也是依著意義的自然區分與文法的自然區分來分析的。白話裏的多音字比文言多得多,並且不隻兩個字的聯合,故往往有三個字為一節,或四五個字為一節的。例如:

萬一——這首詩——趕得上——遠行人。

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

旁邊——有一段——低低的——土牆——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

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