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談新詩(2)(3 / 3)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曲裏有十個影像,連成一串,並作一片蕭瑟的空氣,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以上舉的例都是眼睛裏起的影像。還有引起聽官裏的明了感覺的。例如上文引的“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還有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的。例如薑白石詞,“瞑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這裏麵“一葉夷猶”四個合口的雙聲字,讀的時候使我們覺得身在小舟裏,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進一步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看《詩經》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河水清且漣漪,——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社會不平等是一個抽象的題目,你看他卻用如此具體的寫法。

又如杜甫的“石壕吏”,寫一天晚上一個遠行客人在一個人家寄宿,偷聽得一個捉差的公人同一個老太婆的談話。寥寥一百二十個字,把那個時代的征兵製度,戰禍,民生痛苦,種種抽象的材料,都一齊描寫出來了。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看白樂天的“新樂府”,那幾篇好的——如《折臂翁》,《賣炭翁》,《上陽宮人》,——都是具體的寫法。那幾篇抽象的議論——如《七德舞》,《司天台》,《采詩官》,——便不成詩了。

舊詩如此,新詩也如此。

現在報上登的許多新體詩,很多不滿人意的。我仔細研究起來,那些不滿人意的詩,犯的都是一個大毛病,——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

那些我不認得的詩人做的詩,我不便亂批評。我且舉一個朋友的詩做例。傅斯年君在《新潮》四號裏做了一篇散文,叫做《一段瘋話》,結尾兩行說道:

我們最當敬重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

有一個人在北京《晨報》裏投稿,說傅君最後的十六個字是詩不是文。後來《新潮》五號裏傅君有一首“前據後恭”的詩,—一首很長的詩。我看了說,這是文,不是詩。

何以前麵的文是詩,後麵的詩反是文呢?因為前麵那十六個字是具體的寫法,後麵的長詩是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我且抄那詩中的一段,就可明白了:

倨也不由他,恭也不由他——

你還赧他。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塊肉;向你恭,你也不長一塊肉。

況且終竟他要向你變的,理他呢!

這種抽象的議論是不會成為好詩的。

再舉一個例。《新青年》六卷四號裏麵沈尹默君的兩首詩。一首是《赤裸裸》:

人到世間來,本來是赤裸裸,

本來沒汙濁,卻被衣服重重的裹著,這是為什麼?

難道清白的身不好見人嗎?那汙濁的,裹著衣服,就算免了恥辱嗎?

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來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不料結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故不成為好詩。還有一首《生機》:

刮了兩日風,又下了幾陣雪。

山桃雖是開著卻凍壞了夾竹桃的葉。

地上的嫩紅芽,更僵了發不出。

人人說天氣這般冷,

草木的生機恐怕都被摧折;

誰知道那路旁的細柳條,

他們暗地裏卻一齊換了顏色!

這種樂觀,是一個很抽象的題目,他卻用最具體的寫法,故是一首好詩。

我們徽州俗話說人自己稱讚自己的是“戲台裏喝彩”。我這篇談新詩裏常引我自己的詩做例,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戲台裏喝彩”的毛病。現在且再犯一次,舉我的《老鴉》做一個“抽象的題目用具體的寫法”的例罷: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

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