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曲裏有十個影像,連成一串,並作一片蕭瑟的空氣,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以上舉的例都是眼睛裏起的影像。還有引起聽官裏的明了感覺的。例如上文引的“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還有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的。例如薑白石詞,“瞑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這裏麵“一葉夷猶”四個合口的雙聲字,讀的時候使我們覺得身在小舟裏,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進一步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看《詩經》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河水清且漣漪,——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社會不平等是一個抽象的題目,你看他卻用如此具體的寫法。
又如杜甫的“石壕吏”,寫一天晚上一個遠行客人在一個人家寄宿,偷聽得一個捉差的公人同一個老太婆的談話。寥寥一百二十個字,把那個時代的征兵製度,戰禍,民生痛苦,種種抽象的材料,都一齊描寫出來了。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看白樂天的“新樂府”,那幾篇好的——如《折臂翁》,《賣炭翁》,《上陽宮人》,——都是具體的寫法。那幾篇抽象的議論——如《七德舞》,《司天台》,《采詩官》,——便不成詩了。
舊詩如此,新詩也如此。
現在報上登的許多新體詩,很多不滿人意的。我仔細研究起來,那些不滿人意的詩,犯的都是一個大毛病,——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
那些我不認得的詩人做的詩,我不便亂批評。我且舉一個朋友的詩做例。傅斯年君在《新潮》四號裏做了一篇散文,叫做《一段瘋話》,結尾兩行說道:
我們最當敬重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
有一個人在北京《晨報》裏投稿,說傅君最後的十六個字是詩不是文。後來《新潮》五號裏傅君有一首“前據後恭”的詩,—一首很長的詩。我看了說,這是文,不是詩。
何以前麵的文是詩,後麵的詩反是文呢?因為前麵那十六個字是具體的寫法,後麵的長詩是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我且抄那詩中的一段,就可明白了:
倨也不由他,恭也不由他——
你還赧他。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塊肉;向你恭,你也不長一塊肉。
況且終竟他要向你變的,理他呢!
這種抽象的議論是不會成為好詩的。
再舉一個例。《新青年》六卷四號裏麵沈尹默君的兩首詩。一首是《赤裸裸》:
人到世間來,本來是赤裸裸,
本來沒汙濁,卻被衣服重重的裹著,這是為什麼?
難道清白的身不好見人嗎?那汙濁的,裹著衣服,就算免了恥辱嗎?
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來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不料結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故不成為好詩。還有一首《生機》:
刮了兩日風,又下了幾陣雪。
山桃雖是開著卻凍壞了夾竹桃的葉。
地上的嫩紅芽,更僵了發不出。
人人說天氣這般冷,
草木的生機恐怕都被摧折;
誰知道那路旁的細柳條,
他們暗地裏卻一齊換了顏色!
這種樂觀,是一個很抽象的題目,他卻用最具體的寫法,故是一首好詩。
我們徽州俗話說人自己稱讚自己的是“戲台裏喝彩”。我這篇談新詩裏常引我自己的詩做例,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戲台裏喝彩”的毛病。現在且再犯一次,舉我的《老鴉》做一個“抽象的題目用具體的寫法”的例罷: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
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