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而今我卸下曇花的枷,砍了她,卻不是真讓她“卸下了”,她不是“大去”,反而可能是“大來”;她不像人頭落地,就死透了,再也無法複生;過不了幾個星期,她會再冒出新綠,說不定迎向更燦爛的一生。所以植物常是“火鳥”,她不死——浴火隻為重生。
沒幾分鍾,一大棵比我還高的曇花隻剩下半米左右的枯莖。除惡務盡,我沒為她留半片葉子。而且心裏早盤算好,連那剩下的枝莖,也要用“馬拉鬆”(Malathion)噴一遍;至於土壤,我會先下除蟲劑在舊土上,再加一層新土。甚至想,可以一株一株把根弄幹淨,洗一遍,為她“淨了身”,再給她“淨土”。想到這兒,我伸手戳了戳下麵的泥土,手指下去,居然發出啵啵的聲音,好像下麵許多細細的根須都應聲折斷。我用更大的力氣往下戳,又把手指探進原來插棍子的小洞,天哪!裏麵枯枯幹幹,竟然連一點潮氣也沒有。這曇花是仙人掌,應該不需要什麼水,所以我極少澆灌她,竟忘了冬天的室內幹,臨窗又受到不少太陽的照射,她躲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已經幹枯得將近死亡。也就了解為什麼蟎會在上麵聚集,因為蟎怕水,這曇花我全不噴水,甚至少澆水,反而提供她最佳的生長環境。
突然想到我認識的一個億萬富翁,把兒子送到朋友的公司上班,居然丟足麵子。因為兒子貪汙,不過幾萬塊錢。富翁知道,把兒子痛打一頓,說:“幾萬塊錢,算什麼?你老子有幾十億,將來不都是你的?”兒子卻一白眼:“將來是我的,現在卻不是我的,你現在連幾千塊都舍不得給我……”
看著盆裏幾莖禿枝和地板上一大堆剪下的花葉,我竟然有了深深的失落感。
無花(三月二十四日)
如同死胎,躲在活胎的身體裏,有毛發,甚至有眉目,卻非生命,反而是另一個生命的累贅。
今天的氣溫是五十華氏度,我喜歡這個溫度,因為五十減三十二是十八,正好為九的倍數,除以九再乘五就換算出十攝氏度。如果在台灣,這已經是氣象部門要警告大家寒流來了的溫度;但在紐約,尤其是經曆這十幾年來最冷的冬天之後,十度便該稱為春暖。於是決定開始今年的“園事”。
首先進車房,將擋在門口的花盆、肥料袋移開,再把無花果的花盆拖出來。花盆足有五六十公斤,加上兩米高的果樹,更是沉得驚人。所幸一整個冬天,隻澆三次水,減了不少重量。這棵樹是我由上一棟房子挖過來的,因為女兒愛吃無花果,所以在搬家時特別挖起一棵,放到大花盆裏。她原來種在房子朝東的凹陷處,三麵擋風,一麵有上午的日照,幾個冬天都熬過來了。但是移到這湖邊,北風凜冽,怕她受不了,所以每年初冬都要移進車房。
去年移入時,樹上還結了幾十個果子,眼看要成熟,卻因為天氣轉涼,一下子全停滯在那兒。她們也不是死了、凋了,而是凝固了,雖然還綠綠的,卻不長大也不縮小。這種情況如果再碰上幾天暖流,果子就能繼續成熟。可惜的是天氣再也不暖,寒氣卻足以害死一整棵樹,隻好為“母樹”,犧牲果實。人們常說為了孩子可以犧牲大人,其實真到緊要關頭,大人往往犧牲小孩。否則荒年為什麼有“易子而食”的慘事?還有,據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蘇軍進入中國東北,曾有許多日本人躲在樹林裏,蘇軍一步步靠近,日本人唯恐孩子哭,被發現,害得大家都喪命,居然殘忍到用刀割斷孩子們的喉管。當然,你可以說無論易子而食或殺死孩子,都因為這樣還能有大人存活,否則是一起死,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我為了不讓無花果樹和上麵的果子一起被凍死,還是犧牲了果子。
整個冬天,每次我上車,都要經過那棵樹,看到上麵綠綠的果實,也都會有喜有悲。喜的是想那隻是被冷凍的生命,當天暖,再推出去,可能會繼續長大;悲的是,我知道當時間過了,那些果子就再也沒機會,她們隻是掛在那兒,硬生生地“綠著”,搞不好還能跟來年的新果實擠在同一個枝梢。但那如同死胎,躲在活胎的身體裏,有毛發,甚至有眉目,卻非生命,反而是另一個生命的累贅。
盡管如此,我還是舍不得把樹上的“死果子”摘掉,說不定其中就有一顆能繼續成熟。若果真的發生,會是多令人驚喜的事!如同從冰河裏發現幾千年前的冰人,假使能複生,會成多大的新聞。我這樣想也是有道理的,因為當初太太從學生家剪了幾枝回來,已經是冷天,我沒立刻種,隻隨手插進花瓶,沒多久,居然光禿禿的莖上長出好多葉子,葉子還沒長大,就從腋間出現幾個果子,而且愈長愈大,還成熟了,進了女兒的嘴巴,一個勁兒地叫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