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再打開,下麵的大鐵盤被抽出來。棺木不見了,黃錦緞的枕頭、父親深藍色的壽衣全不見了,蠟黃著臉孔的父親也沒了影子,隻剩下一片白白的,有大有小的骨塊和骨灰。火葬場的人拿來一雙筷子,叫我撿骨灰進匣子。我遲疑了一下,因為見不到父親,怎麼撿?被母親狠狠推了一把,才開始由大塊的撿起。我也奇怪為什麼給我筷子,父親又不是食物,他是爸爸,活著的時候他總拉著我的手,他死了,燒成灰,難道就成為鬼,不能再去碰觸?
不記得我一共撿了多少,隻覺得心裏有好多矛盾與抗拒,抗拒父親已死的事實,也抗拒眼前這盤白灰作為父親的代表。但在往後的四十多年,我常想起那一幕,想起自己隻顧撿大塊骨頭,放棄了細細的粉末,因為用筷子夾不起粉末。我也常想,那一天收在骨灰匣裏的是不是父親的全部;會不會有許多骨灰,都因為我不願撿或夾不起來而被拋棄?抑或撿骨隻是讓“孝子”做的一個象征動作,火葬場的人最後還是會把整盤骨灰倒進骨灰匣子?
這三年施骨肥,又多了一分感觸,是因為四年前往生的母親。告別式之後,把母親送去布朗克斯的火葬場,棺木被高高安置在墓園教堂裏,牧師帶大家祈禱、唱詩,又發給每人一枝玫瑰,排隊放在棺木上,然後離開。火葬場沒讓我看著棺木進爐,說他們會料理一切,接著就叫大家離開了。我回程一路想,他們會不會隻把母親的遺體送去燒,卻將昂貴的棺木再賣給別人?還有,他們會不會像新聞裏說的,不送火葬場而把屍體往樹林裏一扔,根本沒有火葬,後來隻是拿“骨肥”給喪家,於是孝子賢孫們捧著牛羊豬的骨粉,回去哭泣、膜拜?
再沒見到母親,連母親的骨灰也沒看到。因為從火葬場迎回的隻是一個重重的紙盒,外麵用厚厚的塑料布封著。我沒立刻把母親下葬,隻是將骨灰供在她生前的臥室裏,前麵擺著照片和鮮花,每天都進去鞠三個躬;太太和女兒也不忌諱,尤其小丫頭,每天放學回家,都要打開奶奶房門叫一聲“奶奶好!”我們就覺得老人家還活著一般。
一個多月後,送去墓園下葬的那天,雖然早訂製了銅質的骨灰匣子,必須把盒裏的骨灰倒進去,可我還是沒見到骨灰,因為墓園的經理堅持由他做。我後來想,他為什麼不讓我動手?是因為怕我傷心?不小心打翻,弄髒了他的辦公室?還是他裏麵房間有特別的器材處理?又會不會因為他看骨灰甚多,匣子不夠大,怕裝不下,於是決定他自己裝,裝不進去的就倒進馬桶?我又一次開始懷疑,骨灰匣子裏裝的是不是完整的母親。我還想,母親入殮時,我沒摘掉她的金戒指和玉鐲子,會不會被火葬場的人摘走了,又會不會被墓園經理從骨灰裏挖出來?隻是,我退一步想,如果棺木被回收利用了,金子或玉鐲被偷走了,隻要在我心裏,它們與母親俱去,“人亡弓,人得之”,又何妨?
為母親挑個紅銅的骨灰匣子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如果放在陶瓷的、玻璃的匣子或瓶子裏,埋在地下,隻怕千百年都不能融為大地的一部分。我曾聽懂風水命理的朋友說,骨灰如果不葬在土裏,而放在墓室,也最好擱在地上,或放在水泥類能導引地氣的台子上,因為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通氣,平平安安成為大地的一部分。否則就像暫厝,終不能化為塵泥。
我並非迷信者,甚至從不算命,但對這朋友的話印象深刻,深刻的是他“化為塵泥”的觀念。所以我很欣賞一些偉人逝世後,用飛機將骨灰撒在江河大地的做法。一個為廣大土地和人民活過的人,就應當這樣回到山川與人民之間。至於那些為幾個人活過的凡夫,我則欣賞英國酒館,在高腳凳底下放“老酒客”骨灰的妙招,既然生時同飲、同醉,死了便還是留下來同樂。至於小肯尼迪駕飛機失事之後,遵照天主教會的規定,即使海葬,仍要放進密封的瓷瓶中,則是我不以為然的。難道生時貴為王公貴冑,死了還要與“大化”隔絕,睡在海床上千年萬載,寂寞地成為孤魂野鬼嗎?想起有一年在飛機上遇到個老兵,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沉甸甸的,都是他連上的弟兄。“說好了,誰最後死,就得把先死的帶回家鄉。”老人咧著沒牙的嘴,“活著看他們沒二兩重,死了,燒成灰,可真沉哪!”我問他拿回家鄉,埋在哪兒?“沒錢買墳地,說好了,撒到河裏。”他又笑道,“真不想帶他們回去,你想嘛!撒進小河,流進大河,最後八成進了太平洋,到了台灣海峽,衝回台灣的沙灘,跑這麼遠,何必呢!”
為院子裏每棵樹都撒完骨肥,太陽已經落在樹梢,紅紅的,把光禿禿的樹幹映得火紅,甚至有點桃花的豔紅。晚風起,從湖上吹來,還是春寒料峭,趕緊回屋穿厚夾克,一邊穿,一邊從窗間往外看,那風居然一陣比一陣強,就見我撒下去的骨肥,化為一道道白煙,沒幾分鍾,已經所剩無幾。我這半天工夫真是白費了,為什麼沒等我去蓋上厚重的牛糞,就刮起這麼大的風呢?我看那些白煙,都才離地一米,就消失,大概化成風的一部分,一直飛、一直飛,不知肥了哪家的園子,或荒郊野外的樹林。
又想起母親的金戒指,會不會沒燒熔,甚至沒變形,而今正套在哪個美麗女孩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