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分(2)(1 / 3)

想到前幾天,電視預告台灣知名人士沈富雄隔日要開記者會,告訴大家他曾否陪陳由豪去阿扁家送政治獻金。前一晚電視談話節目中,有個來賓預言:“沈富雄一定會說實話,因為沈很自負,甚至有點自戀,自戀到不屑於撒謊。”他這話講得真好。當一個人有他的人格自尊,就會衡量自己“不合法”的行為“值不值”?我這麼說,是因為一個人不會有“絕對”,如同女人可以很矜持,但那矜持不是絕對,當她真正遇到心儀的人,就不再堅守底線。這也好比慎重的投資人,手裏攢著錢,看著盤,當他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下手。我剛來美國時,去同樣的花市買花,算賬的時候,明明發現櫃員少數了一樣,也不吭氣,還竊喜自己賺到了。很簡單!因為那時我窮,窮人難免有不堅持。但是換個角度想,難道富人都堅持嗎?錯了!如果是守財奴,就算有億萬家財,也要貪小便宜,取不義之財;就算不是守財奴,甚至以清流自居,當大把銀子,令這個耿介之士都不能不睜大眼睛的時候,還是可能動心。有個美國朋友很狠,說連總統夫人都能賣,端看對方出什麼價碼。當時我笑罵他缺德,那老美居然理直氣壯地說:“想想!如果她賣一次,就能避免世界大戰,可以解救蒼生,她賣是不賣?女情報員為什麼上床?難道她們是天生賤貨?還是她們為了情報,覺得值,所以賣?所以,”他指著我說:“連你,也有個價錢。”

院子巡了一圈,看到那麼多凍死的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於是回房拿了花剪,一路修。我隻能修小的,因為大的剪不動;但是剪小的又擔心,如果剩下的幹枝子伸著,妻的小外甥下星期來,跳進跑出,被紮到怎麼辦?隻好又找來鋸子,把那些較大的枯枝也鋸掉。我知道園丁很快就會開始工作,現在把那些枯枝朽葉留在地上,園丁看了便知道我已經作過整理,於是他更會敬慎,不致摸魚。

大樹枝一根根連著朽葉被我拖了出來,一邊拖一邊想,死了這麼多,非得到花市再買些補進去才行。可是清理完畢,再巡一遍,又覺得沒必要了。那些經過修剪的部分確實空,但又非真空,因為旁邊活下來的樹,一年比一年大,大得足以“壓住”空下來的地方。好比一個原有十人的單位,如果大家愈來愈能幹、愈有效率,就算走了三個,剩下七人仍能輕鬆應付。我甚至想,如果許多樹沒被凍死,隻怕還因為都長大了,變得密不透風;下麵的根又太靠近,造成營養不良。如此說來,那死亡是不是大自然的淘汰,使剩下來的,或是戰勝的,能夠活得更好?許多戰爭,都是一槍就解決了,當某方的領導者被一槍打死,或一刀砍下了頭顱,舉起來!戰鬥的雙方可能就此停手。戰事結束!世界一下子平靜了!難免讓大家想,這是兩個人的戰爭,還是兩個族群的戰爭?恐怕隻是一山難容二虎,於是老虎打鬥,連猴子和烏龜也加入。當其中一隻老虎死了,就一切歸於平靜。

怪不得早期歐洲議會,在議事堂裏不合,就約好出去決鬥,背對背,走多少步,然後轉身、開槍。什麼對錯正義與公理,就這麼一槍定案了。

台灣地區的領導人選舉正鬧得全島不寧,我突然想起洪承疇的名言——

殺吾君者,吾仇也;殺吾仇者,吾君也!

塵泥(三月二十八日)

讓我想到九歲時披麻帶孝,手裏拿著哭喪棒,在風裏和路人的注視下,跟著父親的棺材和一路哭泣的母親去火葬場;看著棺材被推進深深的爐子,母親的哀號變成尖叫,然後,一聲,鐵門關上……

下午,為整個院子的花樹都施了一遍骨肥。

“骨肥”的英文名字是BoneMeal,顧名思義是用骨頭粉做的肥料,而且植物一定愛吃。從二十多年前,我剛開始有個小小的花圃,就買這種白色袋子,一包十公斤的骨肥;袋子上印的文字強調,絕對是自然的有機材料製成,不會傷害植物。又印了三個阿拉伯數字4—12—0,意思是含有4%的氮,12%的磷,而且完全不含鉀。園藝書上說氮肥管莖葉、磷肥管花果、鉀肥管根,所以這骨肥能促進花果的發育。

打開袋子,是白白的粉末和顆粒,怎麼看都像骨灰。我相信八成是將一大堆牛骨、豬骨、羊骨,放在爐子裏燒幹燒脆,再磨成粉。說得明白一點,“骨肥”除了沒有舍利子,跟人的骨灰應該沒什麼不同。“塵歸塵、土歸土”這骨肥就是把死掉的動物,還原為大地的一部分,再去豐富土壤、滋補植物、養育吃植物的動物。在整個生生死死的輪替當中,骨肥應該是最直接的一種。

每年春耕,我都先施骨肥。骨粉很細很輕,書上說必須先平均撒在根的四周,再用耙子刮一遍,使骨粉跟泥土混合,才不致被風吹跑。但我有坐骨神經痛的毛病,不耐蹲在樹下一點一點刮,所以都先撒骨肥,接著施牛糞,讓牛糞蓋住骨粉。盡管如此,每一把骨肥,不論我多靠近樹根撒下去,還是會蕩起一陣白煙,隨風飄散些。

伸手到袋子裏抓骨肥,有很特殊的觸動,讓我想到九歲時披麻戴孝,手裏拿著哭喪棒,在強風揚起的塵土和路人的注視下,跟著父親的棺材和一路哭泣的母親去火葬場;看著棺材被推進深深的爐子,母親的哀號變成尖叫,然後,當一聲,鐵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