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桶的自白(1 / 3)

我醒了。

從漫長黑暗中醒來,永無止境的旅途,無邊無際的時間,創世紀與末日審判之間的距離,無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著還有生命。

劇烈顛簸將我喚醒,地球尚未毀滅,眼前漆黑一團,如深深墓穴,四麵八方被棺木封閉,卻能感覺自己活著—黑暗之外的嘈雜,溫度與濕度,幹涸的身體,嘶啞的呼喚。

微光穿透厚厚的紙板,有人將我抬起,我聽到金屬的碰撞聲,兩個男子的喘息聲。我感覺自己被抬起來移動了兩步,很快就被放到地上,然後聽到一扇門迅速關上的聲音,接著轉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獄?我有些頭暈,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說十九樓到了,又一聲開門的聲音,我被抬了出去。這將是我的新家。

盡情想象—寬敞明亮,豪華氣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貴奢侈的人生。

可惜,這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將注定肮髒。

似乎穿過狹長的走道,又好像經過書房,最後是臥室深處,最隱私的地方。他們將我放下,打開囚禁我的厚厚枷鎖,卸除保護我的重重鎧甲,剝下遮擋我羞恥的件件內衣,直到我亮著雪白粉嫩的皮膚,赤裸裸地躺在兩個男人麵前。

看到這個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隻有衛生間這麼大。我看到一個年輕小夥子,穿著滿是油汙的工作服,雜亂的頭發上落著灰塵,眨著眼睛對我說,太漂亮啦!

果然是極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個中年男人說,他摸摸我光滑的身體,特別是張開的那一部分。

兩個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將我抬到早已準備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鍾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裏,像一團蜷縮著的沉默羔羊,眼神無助地仰望他們。

水,冰涼的水,從水管灌入,充滿我堅固而幹淨的身體,如同包裹胎兒的羊水。

他們觸摸了一下我的臉,便有水從我的體內傾瀉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經過另一邊身體衝向下水道。

男人們滿意地看著我的表現,最後留戀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離開衛生間,關上鑲著毛玻璃的門,留下被侮辱與被損害過的我,孤獨地蹲在黑暗角落裏。

從此,我被判處終身監禁,永遠禁錮在這座空中監獄。

沒什麼好遺憾的,我的人生從開始便注定如此……

我是馬桶。

我不是中國人發明的木板鐵條箍起來的馬桶,而是一隻抽水馬桶。

我也不是一隻普通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隻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抽水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國的廣東省據說有一千萬打工者的東莞市—可惜從出生到離開故鄉,我從未有幸看到過這座城市。生產我的工廠隻有三百個工人,每隻馬桶的定價卻是五萬元。

不用說,隻有富人和公仆才用得起。

貼在我頭上的牌子,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姓氏,一個生產奢侈馬桶的古老家族企業。這個家族從十九世紀起,就為梵蒂岡供應最豪華舒適的馬桶。所有這個品牌的馬桶,用的都是最頂尖材料,法國的陶瓷,德國的機械工藝,意大利的外形設計—據說無論男女,隻要一看到我這種外形,就會產生強烈欲望。從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屬設備,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產要賣到一萬歐元。中國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工,所以還能定量出口歐洲。

根據我們品牌創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馬桶,一定是貴族古典的抽水馬桶,不必添加複雜的電子設備。我也厭惡那些使用電力清洗的全自動馬桶,人類需要自己動手擦幹淨屁股,而非依賴那些複雜設備—否則就會退化成殘廢的猴子。

從手工流水線下來後,我的身體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這個發現讓我大為驚奇,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我”?“我”還能感受到世界?“我”還能為世界感受我還是我感受世界這個問題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還是先有世界?是人類創造了馬桶,還是馬桶創造了人類?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別的抽水馬桶是否會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我無法對外表達自己的思想,自從離開東莞的工廠,我就再沒見過其他任何一個同類,更沒機會與我的同類們溝通交流。

也許,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或者說是馬桶世界的異類。

也許,錯—我不是馬桶世界的異類,因為所有的馬桶都會思考—理由很簡單,所有的現代馬桶都會抽水,人類的生命來自水,也隻有人類才會思考,故而所有的馬桶也都會思考。

嘿嘿,當你坐在馬桶上看這篇小說的同時,你身下的馬桶也在看著你,你的馬桶將同時看到你手中的小說,這樣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會思考的馬桶了。

終於,我被打包裝進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購買了我,漫長的顛簸抹去時間與空間,讓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腦中不斷浮起肮髒的噩夢,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間,接受人類的汙穢之物,開始暗無天日的馬桶人生。

此刻,我來到自己的家。

這個衛生間有十五個平方米,我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儼然是世界焦點。我的正前方,是個大理石洗臉台,一麵寬大明亮的鏡子。我的右麵是個大得嚇人的浴缸,塞進去三個成年人都不嫌擠(真是令人遐想聯翩),若裏麵放滿了水,沒準一不留神就會被淹死。

說來我也算幸運,沒落到窮人家的小衛生間裏,終日與臭氣熏天的內衣、襪子為伍,抑或身邊堆滿各種沒用的雜物—我的高貴出身與意大利牌子,注定了我也不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方。在主人沒搬進來的日子裏,我是當之無愧的老大,這裏所有擺設都是死的,唯獨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隻有我能感受到被禁錮的悲哀。衛生間裏有一扇氣窗,被牢牢鎖死,透進來微弱的光,加上緊閉的房門,就如昏暗的牢房,飄浮在十九層樓高的空中。

等待了半個月後,我迎來了第一位主人。

男人可以一日無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無男人。

但無論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無馬桶。

所以,我,才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個肥胖的商人。

據說,他搬進來的那天,是大師計算過的黃道吉日,可以保證他從此宅門平安生意發達。甚至進入衛生間的時間,也經由大師精確計算過。大師說馬桶所在之地陰氣太盛,又是五穀輪回之所,必然要選擇至陽至剛之時辰,否則主人易瀉陽氣。

果然,我的主人準時打開衛生間,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摸索著打開電燈,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張幾乎要“撲”出來的臉。

我的主人看起來才三十多歲,卻已挺著個籃球似的肚子,晃著臉頰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著我不著一絲的身體。

不過,他還是更對我頭上貼著的牌子更感興趣,拍拍這塊意大利人的姓氏說,貝盧斯科尼?果然是名門望族的馬桶!太好了,我喜歡!

為了表示他對我的喜愛,他迅速……(以下刪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卻是給了這個猥瑣肥胖的男人,他滿意地深呼吸了幾下,按下開關衝去汙濁之水,嘴裏哼著小調走了出去。

雖然,自來水迅速洗幹淨了我被玷汙的身體,但空氣中仍然殘留著一絲氣味,那個人的氣味—令我作嘔,可我又能嘔出什麼來呢?難道是他剛剛給我的東西?這就是一隻馬桶的命運,永遠無法選擇自己的主人,無論他是個什麼東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隻稱職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馬桶,一隻稱職的會思考的具有職業精神的馬桶。

行行出狀元,我要做馬桶界的狀元。

是啊,我必須每天給自己灌輸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給我灌輸大便一樣—他把最肮髒的東西給了我,我隻能不停地清洗自己,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臨,讓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麵對一個幹淨的馬桶,盡情而暢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暢銷書叫《不抱怨的世界》嗎?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坐在我身上看這本書呢—因此讓我順便領會了一遍這本書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為一隻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這就是我的天職,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強,才是馬桶的王道!

何況,作為一隻可以抽水的馬桶,相比當年的前輩們,我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這個有錢人家,寬敞潔淨的衛生間,每天有鍾點工打掃—瞧,專人伺候我這隻馬桶,可見我是馬桶中的戰鬥桶,係出名門,高貴不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我很滿意我的鍾點工阿姨,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但經常在這種高級公寓裏幹活,故而也不顯得很土,有時還會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塊一根的項鏈。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她幹活的速度就明顯變慢了,尤其喜歡在衛生間裏磨洋工—我絲毫都不介意,因為她能把我弄得很幹淨。這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話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老公在煤礦幹活,五年前發生了一起事故,老公連同一百多個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屍骨無存,煤老板卻報告說隻死了九個。她拿了幾萬塊的撫恤金,悲傷地領著孩子離開農村,跑到大城市討生活。她仍記得該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為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會名人,常在各種電視節目中露臉。

阿姨每次都重複相同的話,直到我的耳朵聽出繭子,給她起了個綽號“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讓我傷心,一隻馬桶的傷心—想象她那可憐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礦深處化作枯骨,卻在死亡名單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氣被一筆勾銷,仿佛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或許,“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價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燒出光和熱,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麼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華的衛生間,思考思考人生,打發打發時光,每天接受幾坨屎又算什麼?

阿姨是我每天能夠看到的人,至於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經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齊地站在衛生間裏,頭發梳得光滑可鑒,照著鏡子,手裏提著LV的公文包,自言自語這次的投資計劃—要麼飛北京要麼飛深圳,那裏都有他投資的房產,隔半年就轉手賣掉,輕輕鬆鬆賺幾百萬。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淩晨一點以後,帶著滿身酒氣衝進來,偶爾還會惡心地用嘴巴對準我,將散發著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種固體與液體的混合物,全部吐進我的身體—簡直比他的排泄物還要肮髒。

他還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即便有時候拉不出半點東西來,似乎這樣才能讓他在電話裏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數千萬的資本項目,比如正在盯緊的地方領導—這都是最要命的機密,足夠讓很多人蹲監獄的秘密,他以為在衛生間裏打電話是最安全的,隻有鏡子裏的自己才能聽到,卻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個經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個女人。

當然,她不是阿姨那樣的中年農村婦女,而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僅僅以一隻馬桶的審美角度而言。

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錢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吧,看起來還算有些教養,化著並不是很濃的妝,佩著一條卡地亞的項鏈。我懷疑她是個在校大學生,因為她的手機上貼著春哥的頭像,包包裏還插著一本郭敬明的《小時代》。

不知道什麼原因,雖然談不上討厭,但我並不喜歡她。

小情人大約每周來一次,每次都會在我的身上坐很久,難道是和我的主人廝混久了,也學會他的壞毛病了嗎?她的手指不停地發著短信,當然是主人不在的時候。我從下麵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發給另一個老板的,原來小小年紀花頭還不少呢。

不過,我最討厭的就是,主人會帶著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當然不會拒絕看美女,但在看一個美女洗澡的同時,還得看著一個肥胖的醜陋男子,這就實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單獨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因為他天生長成那樣,也沒什麼對不起人民群眾的。可是,他的那個臃腫身體,和一個年輕美女的身體,同處於一個豪華性感的浴缸之內,不免令人想起某某插在鮮花上的古語。

最令人鬱悶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濺到我的身上,強迫我看他們的表演……(以下刪去一百九十三字)

這時我就會異常絕望,有些殘忍地暗暗對老天祈禱,祈禱我的主人快點死翹翹,終止這些惡心的演出吧。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的祈禱很快就應驗了。

在他成為我的主人六個月零十三天後。

後半夜。我身上沒表,不知道是幾點。

我聽到衛生間外麵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電視機和冰箱被砸爛的聲音,然後有人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

我的主人走了進來。

他搖搖欲墜地摸開電燈,照亮自己慘白的臉。但是,照舊肥胖,照舊猥瑣—對不起,這種時刻不該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這回他沒有散發酒氣,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對麵鏡中的目光告訴我—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還背著幾千萬的債。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壓滿鈔票的屍體,隨之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他慢慢地站起來,撫摸我的頭腦和身體,就像撫摸他的小情人,撫摸那年輕白皙光滑漂亮的肌膚—她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定正躺在另一個臃腫的懷抱裏。

對我撫摸了半個鍾頭,他才滿足地轉身,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他安靜地坐在浴缸邊緣,腆著快要撐破的肚子,看著熱水一點點往上漲……

很快,衛生間裏便已煙霧繚繞,世界變得異常朦朧,我再也看不清主人的眼神,隻見他脫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拔光了毛的肯德雞。

當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來時,他輕輕地關掉龍頭,竟有些優雅地坐了進去。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那身白肉即刻燙得發紅,表情卻很是享受。這浴缸太過龐大,他幾乎能在裏麵潛泳,隻把鼻孔露出水麵。

享受片刻,他緩緩地坐起來,在浴缸邊緣用手摸索,找擦身的毛巾嗎?我要是有手就給他遞過去了。

然而,他手裏摸到的是一把剃須刀。

不是電動剃須刀,而是帶著鋒利刀片的剃刀—上個月帶著小情人去歐洲買回來的。

他平靜地看著黑色刀片,將它從刀架上卸下來,放在眼前晃了幾下。蒸氣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隻看到刀片鋒刃閃爍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的話,我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

我有嘴巴嗎?我沒有。

所以,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著刀片,用力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似乎很不會用刀,足足割了半個鍾頭,一會兒刺一會兒砍一會兒鋸,就像對付一個打不開的罐頭。

終於,主人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我看到一抹鮮紅的液體,從他的手腕裏飛濺出來,穿過水霧繚繞的空氣,噴灑到浴缸裏,瓷磚上,甚至天花板上—還有兩滴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在浴缸裏劇烈掙紮片刻,似乎想要爬起來逃生,像是後悔了自殺的決定,但卻沒有力氣起來。大概是在潮濕悶熱中困得太久,再加上體形肥大心髒負擔太重,使得他根本無法動彈,就像手腳都被霧氣綁了起來。

我痛苦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卻絲毫不能為我的主人做些什麼。我恨自己隻是一隻馬桶,隻是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可是光會思考有什麼用呢?我卻沒有任何的能力去救我的主人,隻能眼巴巴看著我的主人要死在浴缸裏,甚至都沒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數分鍾後,我感覺到他的喉嚨開始痙攣,瞪大的眼睛甚為怪異,兩隻瞳孔變得如玻璃晶體,正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我才是殺人凶手。

他死了。

生活就是餐桌與茶幾,擺滿了餐具與杯具。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主人死去。

一陣陰影從他額頭飄過,化作一團黑色煙霧,竟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現在,主人即將進入腦死亡的狀態,大概正在和死神對話。最後他會想些什麼呢?大概是萬分的懊惱,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死,反而充滿了求生的欲望。自殺對他而言隻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看的一出戲。一旦這出戲危害到自己的生命,他就會立刻回到求生的軌道上來。

可惜,他太胖了,悶熱的水汽中,他喪失了全部力量,無法從浴缸裏站起來。

他不是割腕自殺死的,而是在泡熱水澡的過程中,因為缺氧導致心髒病突發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髒有問題,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時說過,全因為自己身上這層膘。

可憐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殺,卻還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還在想他的萬惡的敵人?想他的躺在別人懷抱裏的小情人?想他曾經輝煌發跡的過去?想他少年時代的純潔初戀?想他童年時代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剛出生時看到媽媽的模樣?想他還在母腹裏像一隻小魚兒時的時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殺過太多的人?

死神,卻容不得他想太久,揮一揮黑色的衣袖,便帶走了他全部的靈魂。

腦死亡。

他倒在寬敞的浴缸裏。漸漸變涼的一池渾濁的水中,他像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鼓著肚子漂浮在水麵上。

浴缸裏的浮屍。

水,不斷化開著手腕上的傷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紅色的顏料,緩緩鋪滿一池的水。

我靜靜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他的血在浴缸中逸開,看著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看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看著他的頭發在水中豎起就像變長了,看著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壓而變成平麵,看著他的瞳孔放大暗淡無光。

我想,他的腦幹已經死亡了。

真惡心!就連我這個每天接受汙穢之物的馬桶,也想再找一個馬桶拚命嘔吐一番。

幾個鍾頭過去,衛生間的氣窗外天色已經發白,我絕望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他的皮膚開始從白變黑,我知道那是死者血液凝結的緣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詐屍?

就在我心驚膽戰,但又無路可逃之時,主人的屍體又平靜了下來。

原來,這是厭氧性的生理反應,死後數小時內肌肉仍會痙攣。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舊暗無天日,隻有一池渾濁的血水,和一具肥胖的僵屍,與我這隻馬桶相伴。

主人的手機開始響了,小沈陽的歌聲充斥耳邊,卻再也不能把那具屍體喚醒。

手機從上午響到下午,終於來了一條短信,洗臉台上的手機屏幕,閃出幾行文字—

老兄,怎麼不接電話?你確實被騙了,但你的投資成功了!不但沒有血本無歸,反而淨賺了一個億!

抓狂。

我為我的主人抓狂。這條該死的短信,為什麼不早來十幾個鍾頭?而這位淨賺了一個億的先生,正躺在浴缸裏等待腐爛。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人有宿命,馬桶也有宿命。

難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著一具屍體直到天荒地老?

呼喚阿姨回來發現屍體,將它從我身邊拖走,免得讓衛生間像個墳墓,讓我像個倒黴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見阿姨的蹤影,浴缸已開始散發出一股臭味。

子夜,手機屏幕上閃過一行文字,號碼顯示正是阿姨—

老板,我在鄉下讀書的兒子,因為學校危房倒塌受了重傷,我緊急趕回鄉下去了!非常對不起!但我兒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請老板再請新的阿姨吧!

可憐的阿姨,即便作為一隻馬桶,我也心如刀絞!

阿姨,快點回去照顧兒子吧,至於我們的主人,我想我還可以忍受幾天吧。

一直熬到後半夜,主人死亡已超過二十四小時,腐爛的過程終於開始了。我想,應該是先從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內髒,還有……(以下刪去二百七十二字)

第三天。

我徹底絕望了,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來清理屍體,手機響了許多次之後,終於筋疲力盡斷電而亡。

臭味彌漫著衛生間,不知道能否穿過緊閉的房門,傳到外麵的臥室與客廳,再飄出這套房子。這個樓層裏還有其他居民嗎?可能有,可能沒有。所以,我還得祈禱臭味繼續往外飄,沿著逃生通道前往樓上和樓下,或者坐著電梯到底樓,把那些保安熏得暈過去,於是就會有人來救我了。

不過,死了一個人,十幾層樓下能聞到嗎?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裏的主人,全身開始浮腫,口鼻之中湧出許多泡沫,帶著體內殘存的血液,這讓我身邊的這池汙水,變得更加肮髒不堪。

蛆,我還看到了蛆,從主人的鼻孔裏鑽出來,它們大概是專門吃腦子的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變成蒼蠅。

GOD!

拿什麼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還能堅持到第五天而沒有昏厥過去!

第六天。

我終於被臭味熏得昏迷過去了。

對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過衛生間的窗戶,將噩夢中的我喚醒。

可惜,醒來後依然是個噩夢。

於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經麻木了。

終日看著我的主人,由一個“人”的樣子,漸漸變成“鬼”的樣子,就像被強迫看一個慢鏡頭。我漸漸適應了與死者為伍,漸漸讓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隻是一具臭皮囊,隻是一堆無生命的骨頭和爛肉,就像人類餐桌上的牛排與雞塊。對啊,如果你正在喝鴨血粉絲湯,是不會想象到鴨子被屠宰時的慘狀的,更不會想象到鴨子的內髒被挖出來,用它小小的身體裏的血液,來滿足人類邪惡的貪婪的欲望的。

一旦把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種徹骨的恐懼感。

如果,我還有下輩子的話,如果,下輩子有幸不做馬桶的話,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醫。

兩周之後。

我已對主人的屍體產生了審美疲勞。

可憐的他被世界遺忘了,虧得那些終日拍他馬屁的家夥們,沒有一個想來找找他。也虧得那些生意夥伴投資兄弟,大概以為他已經移民國外了吧。

除非是債主。

假設,他真的賺了一個億,真的是陰差陽錯做了枉死鬼,別人當然不會來找他了—趁機把他的錢全部吞走還來不及!大概那些人還盼著他早點死翹翹,好從遺產裏分一杯羹。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嗎?也許,是在另一個城市?可是,那麼久都沒有聯係,他們不會著急嗎?難道,他早已斷絕了一切親情,或者親情早就拋棄了他?這個可憐的胖子,就好像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疼愛,人們隻是關心他的錢,疼愛他的錢。

我越發憐憫主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已完全不認識這張臉—那些蛆就像無孔不入的城管,一點點侵蝕主人最後擺出的小攤。正在腐爛的舌頭伸了出來,那是腹部氣體的壓力所致。他的身體從綠色變成了紅色,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齒和指甲都已脫落,沉澱在汙濁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後。

終於明白蒼蠅為什麼是蒼蠅了,生於斯長於斯,自然適應於斯。就像我們馬桶的職責就是處理人類汙穢之物,自然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適—屍體嘛,相處久了,也會習以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會被你的鼻子接納,倒會覺得香味或者無味難以忍受。

我開始想象,如果永遠都沒有活人進入這個房間,那麼我將永遠孤獨地守著這具屍體,看著他被分解為最原始的分子,最後隻剩下一具枯骨。而浴缸裏駭人聽聞的汙水,也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慢慢地揮發到空氣中。我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年,總有一天會看到浴缸見底的—除非這棟樓先於這池水而毀滅。

四周之後。

我陷入了哲學家的沉思中,而我的主人正在變成綠麵人—屍體脂肪會變成綠色物質,也就是所謂的“屍蠟”,看起來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經坐在馬桶上喝過。

突然,有人踢開衛生間的門,看起來像大樓的保安。他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慘叫著昏迷了過去。

原來是樓上和樓下的鄰居,聞到窗外飄來陣陣異味,又發現家裏的蒼蠅成倍增多,向大樓物業投訴才發現了情況。

一小時後,大隊警察趕到這裏,個個戴著口罩擰著眉頭,做了詳盡認真的現場勘察,最終結論為自殺。

隻有我知道真相。

凶宅。

發生過“自殺”事件,以及陳屍一個月的房子,自然是凶宅無疑。

但是,在這個沒有賣不出去的房子的時代,“凶宅”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這還是一個豪宅,一個俯瞰著城市最美景觀的豪宅,自然是有人要前赴後繼地進來的。

當我孤獨地在衛生間裏沉睡了幾個月後,房子已輕鬆地賣出了上千萬元的價格,若是我的主人還活著的話,他這次的投資回報率便達到了100%以上。

隨後,是徹底的重新裝修。工人們花了兩個多月,將原來的裝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種奇怪的品位,大刀闊斧地改變了房屋結構。尤其是衛生間—新主人當然知道這是凶宅,首先是把浴缸換成了木桶,但這龐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夠容納兩個人進去了。其次是更換了洗澡的方向,從我的右手邊移到左手邊。原來空出來的地方,放了一尊猙獰恐怖的神像,目的就是鎮住原來主人的冤魂。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我。

因為,我是這個家裏最完美的。(我是不是太自戀了?一隻自戀的馬桶)

不久,我迎來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一個女人。

謝天謝地,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

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與她相逢的情景—我正孤獨地在衛生間裏沉睡,感到門被輕輕推開了,溫柔的燈光灑上我的額頭,我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的她,如同一隻害羞的小貓,偷偷踏入別人家的後院。

我看清了她的臉。

如果我是一個人,我將立刻愛上這張臉。

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將轉眼從天空墜落。

如果我是一條魚,我將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將迅速凋零並且永遠不再開放。

然而,我隻是一隻抽水馬桶。

但是,鑒於馬桶向來是人類的好夥伴,因此我們的審美標準也與普通人類相同。

抱歉,我無法再用人類的語言來描繪她的臉。因為,任何一種漂亮優美的詞彙,都會被邪惡的人們用於邪惡的場所。

所以,對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對不起,我還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認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神裏有股特別的氣質,高貴,純潔,傲然獨立,不惹塵埃!在這個肮髒的俗世之中,尤其是在終日吞噬肮髒的馬桶眼中,她完全是這個世界的異類!即便她也將坐在我的身上,即將她也將排泄出一些東西,但我寧願稱之為“身體的產物”,而不願以人類鄙俗的詞彙冠之。

似乎,冥冥之中已經注定,當她第一次走進衛生間時,第一眼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她與我有緣。

她長久地注視著我,眼神微微顫抖,就像見到久別的故人—對不起,我們肯定是初次相逢。她伸手輕輕撫摸著我,感受我潔白光滑的身體。其實,我也在感受她指間微熱的溫度和細膩的皮膚。我就像幹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的澆灌。她重新賦予了我生命。

隨後,她優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來是有內急。

但我絲毫都不介意,這不就是我的工作嗎?我是一隻具有敬業精神的馬桶,不管什麼人坐在我身上,我都必須微笑著迎接“身體的產物”,何況是完美的她呢?

她很快從我身上站起來,重新整理好衣裙,輕巧地對我撳下按鈕。我心滿意足地放出水來,將她的“身體的產物”送入下水管道,並以自己清潔的身體,迎接她的下次光臨。

通過對麵的鏡子,我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終於有了一絲微笑,似乎全身都得到了釋放,包括原本可能沉重的內心。她笑起來時眼神太美了,卻又很是節製而含蓄,隱藏在這私密空間,隻向自己一個人敞開—還有,作為馬桶的我。

我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她認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麵對鏡子看看自己的儀容—完美無瑕。她理了理肩頭的長發,像黑色的絲綢飄過身體,帶來一股淡淡的幽香,彌漫在馬桶與浴桶之間,讓正在充水的我心曠神怡。

她仔細觀察了衛生間一遍,從今天起這裏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詳?隻是,我右邊那尊辟邪的神像,讓她的眼底掠過一絲恐懼,大概是年輕女子共有的心理吧。不過,她一定知道凶宅的傳說(不,是事實),還敢住進來就說明膽子不小,她應該可以克服這些恐懼。而且,我也可以保證—我的第一位主人,那個肥胖的倒黴的商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即便他的幽靈想要回來,我也發誓要把他再趕出去!

因為,現在我隻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護她。

不過,我又產生了一種恐懼,會不會同時再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單身女子嗎?她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五歲,但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當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性。

但願,她是個剩女—對不起,我怎麼那麼自私呢?隻為了自己一點微小的滿足感,就要犧牲她的幸福嗎?

也許,人類心裏所有的毛病,馬桶的心裏也全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類同化了,變成一隻擁有人心的馬桶—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呢?

走出衛生間前,她又溫柔地撫摸了我一下,在這個隱私的空間裏,她最喜歡的還是我,這無疑讓我受寵若驚。

隨著衛生間門的緊閉,我再度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卻再也無法入眠,而是興奮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臨。

數小時後,她再度推門進來,這回換了一身粉色睡衣,匆忙地坐到我身上。她手裏拿著一本書,看封麵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釋放“身體的產物”同時,她慢慢地翻著書頁,幾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膚摩擦著我的皮膚,她的體溫與體香傳遞到我體內,我還能感受到她血管裏的脈搏,感受到她心跳的節奏。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她心裏的話:不喜歡範柳原!

接著,她在心裏讀著《傾城之戀》的文字,讀著那個遙遠的愛情,也在讀著她已經破碎的夢。

我確信這不是我的幻覺,因為我聽得是那麼清晰,而且我也能確定—她的嘴巴並未動過,喉嚨裏也沒發過聲音,是她的心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