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也有了《人間》裏的讀心術?
隻是,我不需要看對方的眼睛,隻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膚,以及血管裏微微的跳動。
等到《傾城之戀》翻了數十頁,她也輕歎一聲站了起來,撳下我的按鈕衝去“身體的產物”。
但她並未就此離去,而是打開洗澡木桶的水龍頭—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話),她要洗澡了嗎?對不起,我本非偷窺女人洗澡的登徒子,不過你也別強迫我看啊。
她先用了幾十分鍾清洗浴桶,隨後才放滿了一池熱水,倒進去許多帶花瓣的浴液,這才脫下那身睡衣,將整個身體暴露在我的眼前。
該戳瞎自己的眼睛嗎?可是我找不到眼睛,因為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說,是我的維納斯。
雖然,我過去也看到過女人的身體—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盡管也年輕漂亮皮膚很好,但並未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隻是像看表演一樣看著她,看著她和肥胖的主人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卻完全不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麗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無論從法律上還是肉體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經深深地征服了我,讓我徹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走上木桶旁邊的小台階,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閉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馬桶。
等我重新睜開眼睛,維納斯已完全沒入水中,隻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麵上漂浮著各色花瓣,就像眾花神簇擁著花中之魁。她將長長的烏發放下來,在水中就像黑色的海藻,每根發絲都裝飾著她的身體,如同傳說中的美人魚。
氤氳彌漫的熱氣中,她終於徹底放鬆,仰頭沒入水麵,露出一張完美的臉。水汽充滿她的額頭,就像一串串珍珠。她閉上眼睛,仿佛水中的睡美人。
時光啊,請你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站起來,洗幹淨頭發和身體,略微哆嗦著跨出浴桶—我再度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洛神正用某種化妝品搽著身體,看來她很懂得保養皮膚。她很快裹上了浴巾,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終於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幹淨鏡子上的水汽,認真地刷起了牙,怪不得有一口潔白整齊的好牙。她又往臉上抹了一些東西,回頭看了看我說:“晚安!”
這著實讓我嚇了一跳,難道她知道我在看著她?知道我是一隻會思考的馬桶?
不,她隻是對一切都有愛心罷了,包括我這隻孤獨的馬桶。
她輕巧地走出了衛生間,讓我重新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今夜,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這是目前最讓我心滿意足的事—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愛她。
八
別迷戀哥,哥隻是個馬桶。
哥正在迷戀。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維納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請原諒我盜版了納博科夫,但接下來的幾個月,確實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似乎不太出門,當然也不可能上班,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裏。無論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進來,或短或久地坐在我身上,有時還帶一本張愛玲或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最近,她正在看的是《無人生還》,我在她看書時偷看了幾頁,真是一個瘋狂而絕望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哪位推理小說家寫過更絕妙的謀殺—凶手不是人,也不是愛倫坡的猩猩,而是一隻馬桶,一隻會思考會感覺的馬桶,一隻具有嫉妒心的邪惡的馬桶—或許,隻有斯蒂芬·金這樣的大師才會想出這麼BT的創意吧。
無法判斷她究竟是做什麼的,或許是個自由職業者,果真在家SOHO辦公?但看她的氣質與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閑在家裏。
晚上,我常常聽到書房裏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接連不斷往往持續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爾看到她戴著黑框眼鏡,疲憊不堪的樣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與心力。
她在寫作?
對,她那麼愛看書,又如此氣質不凡,整天待在家裏打字,不是作家又會是什麼?
我更愛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寫的一定是感人至深的愛情小說,就像她的容顏那樣美麗,又像她的眼神那樣憂鬱,更像她的身份那樣神秘。總之,她寫的故事肯定非常精彩,擁有千千萬萬忠實的粉絲,每本書都可以暢銷幾十萬冊,才買得起這套豪華公寓。當然,單靠寫書的收入還不夠,想必還向銀行貸款了幾百萬—當她成為我的主人的同時,也成為了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來與我日夜相伴的許多年裏,她就得靠辛勤寫字還債了。
那樣她還有時間談戀愛嗎?
所以,她就這樣成了偉大的“剩女”。
真為主人惋惜!那麼好的姑娘,那麼出色的女作家,就怎麼孤零零一個人呢?即便終日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即便擁有無數個熱情的讀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一定也很寂寞吧!她會想什麼?許多年前美好的初戀?幾年前那個患得患失的男人?抑或最近遇見的那個讓她心動,卻又在她麵前自慚形穢,而怯懦退縮的傻瓜?這時候,她就會想起我,想起這個日夜陪伴她的忠實仆人,想起這個皮膚光滑白皙貼著意大利牌子的廣東製造的小怪物。每當接觸她溫柔的皮膚,我就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活生生的長著四肢五官的男人,永遠這樣體貼入微地陪伴著她,那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我是一個男人嗎?對不起,我隻是一隻馬桶,即便會思考會感覺,仍然是一隻馬桶。
所以,我不能滿足主人的心願。
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她的心裏話,感覺到她對我的幻想時,立即又意識到自己僅僅隻是個馬桶,這讓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一定會投胎為男兒,勇敢大膽地吻你抱你,永遠地關愛你守護你,並且對你承諾:“你,永遠是我的主人。”
至於我的這一輩子,作為馬桶的這一輩子,我也永遠隻能作為馬桶來陪伴她,而不能給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給她像男人給女人那樣的幸福。
如果,我還能聯絡到其他馬桶,聯絡到其他與我一樣能夠思考的同胞,我會要求他們向我推薦一個男人,一個真正優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輕的男人。
希望這個男人給我的主人以幸福,就與我期望自己下輩子給她的幸福一樣。
她把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衛生間,不隻停留在我身上,還有充滿熱水的木頭浴桶。每次沐浴完後,她都會赤裸著麵對鏡子,癡癡地看著鏡麵上水霧淡去,美麗的臉龐逐漸清晰。雖是樸實無華的素顏,但在曖昧的衛生間裏,在我這個忠誠的奴仆麵前,依然讓人心襟搖蕩—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感受著她近在咫尺的體溫,觸摸著她發絲間散出的水滴,還有她後退時細膩的皮膚。
她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如此留戀這個衛生間?似乎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所在,甚至遠遠超過了臥室的重要性。
我閉上了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體;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聽。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讓火燒熔我/燃燒我心/噴出愛的頌歌/奮不顧身/投進愛的紅火/我不願意/讓黃土地埋了我……
那真是她的聲音嗎?午夜的衛生間,充滿蒸氣的氤氳世界,宛如天國寂靜的花園,隻有我的天使孤獨吟唱—是,這是天使的聲音,也是她的聲音。她就是天使。
這是哪部電影的主題曲吧?最近,尤其是淩晨時分,常聽到臥室電腦裏響起這段旋律。這回換到真正的人聲,從她的聲帶和喉嚨裏婉轉而出,穿過誘人的紅唇白齒,悠揚地飄散在我的耳邊,竟絕不遜色於原唱的感覺。
就像那部電影裏的故事,深埋兩千多年來到這個時代,卻發現一切都已改變,變得那麼平庸那麼複雜那麼肮髒,再也沒有那個仗劍而立的男子,再也沒有那個不顧一切的夜晚,再也沒有那黃沙飛揚裏的烈火,隻有喧囂塵世裏的這個隱秘空間,還有一隻會思考的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聲,她的低吟淺唱,她的徹骨深情,都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迫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對麵鏡子裏的眼睛,柔和燈光下烏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憂傷。這雙美麗眼睛的焦點,卻似乎在異常遙遠的地方,或是異常遙遠的年代。我,一隻默默無聞的馬桶,早已經被她徹底遺忘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緒裏,沉浸在她的回憶裏,沉浸在她的恐懼裏。
她的嘴唇在發抖。
這是一麵值得珍藏的鏡子,伴隨著《焚身以火》的旋律,我的主人的胸前不斷起伏,這回終於看清楚了—最完美的女人,我隻能如此來形容,雖然她的每寸肌膚都一覽無餘,卻絲毫容不得人起半點邪念,這不是色情更絕不是情色,而是人類最美麗的時刻,所有的人類加在一起的美麗,彙聚在我的主人的身上。隻有一隻馬桶作為觀眾,沉默著激動著痛苦著,陶醉在主人的歌聲和眼神中。
讓我寫下詩/讓千生都知道有個我/讓萬世都知道有個你/共享福禍/焚心以火/燙上愛的深烙/燃燒的心/黃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淚,也緩緩地滑落下來。
從紅紅的眼眶到蒼白的臉頰,再到優美弧度的下巴與脖子,直到她孤獨而滾燙的身體。而我的體內則幾度翻滾,竟然自動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我的淚啊!
馬桶抽水聲驚得她回過頭來,雙手還下意識地捂著胸口,怕是死在這裏的鬼魂作祟?
她趕緊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願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個美夢。
然而,我沒有想到,美夢很快就碎了。
九
夢,碎了。
那是個陰冷的雨天,我聽到衛生間的氣窗外,不停地淋漓著淫雨。空氣充滿了潮氣,似乎隨時能擰出水來,就連我體內那池清水,也有要漲出來的欲望。
忽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進來的卻不是我的主人,不是那個美麗憂傷的女子,而是一個男人。
其實,我並不討厭男人來這裏,如果是個年輕優秀一表人才的男子,同時又具有淳厚善良的品德,那麼在我黯然神傷的同時,也會為主人感到高興—她終於有男朋友了,可以告別以往的孤獨歲月,大膽享受女人應該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到的是個中年男人。
如果,是個風度翩翩談吐優雅的極品大叔,倒也並非完全不可接受,畢竟如今適齡優秀男生都是稀有動物,許多蘿莉或禦姐競相化作大叔控,投入閱盡滄桑的魅力男子懷中。
可惜,這個中年男人既非極品大叔,更非藝術家氣質的怪蜀黍,而是一個麵目可憎令人厭惡的家夥!
倒—怎麼會是這種人?
對不起,本馬桶絕非以貌取人之輩,但這位不速之客實在太挫了—他有著高大魁梧的身材,卻穿著一件巴黎小開風格的DIOR西裝,還看似休閑地打著白色小領帶,實在與他臉上的橫肉很不相稱。再看他的眼神,極其傲慢,似乎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仆—何況我這個蹲在地上的馬桶。
我看到了他眼裏的邪惡。
甚至,我還聽到某種尖厲的嘯聲,仿佛來自深深的地下,又伴隨他打開門吹入的寒氣,散布到衛生間裏的每個角落,讓我也感到徹入骨髓的恐懼。
天哪,若非我隻是一隻不能移動的馬桶,我就得立刻從氣窗跳下去,躲避這個令人作嘔的混蛋,哪怕我自高空墜落粉身碎骨!
不,她不可能選擇這種人!
於是,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難道她已經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為該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稅,令她無法按時繳納按揭貸款,此屋已被催債的銀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麼快吧?幾個小時前,她還進來享用過我的身體,怎麼一眨眼就人去樓空還換了主人?不對,衛生間裏擺滿了她的東西,她不可能拋下不管就走了的。
正在恐懼地思量之間,她卻悄悄走了進來,穿著一件厚厚的睡衣,臉色甚是難看地轉過頭—似乎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表情。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在這個中年男人麵前穿著睡衣?正在我為主人抓狂之際,那個男人已粗野地伸出一隻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膀上,同時輕薄地說,看來你還蠻喜歡這套房子。
實在太無禮了!我要是一個男子漢的話,會立馬跳起來對這家夥報以老拳!
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主人並沒有劇烈地反抗,或者幹脆來個女子防身術,而是低下頭蜷縮到衛生間的角落,就像一隻落入獵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該死的男人卻一把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就像摟著個小情人似的說,一個月不見,就變得不好意思了嗎?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皺著眉頭有氣無力地回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個男人懷中本就是她的義務。
不太舒服又是什麼意思?但我可以證明,今天她並沒有“不太舒服”,這隻是女人拒絕男人的借口。
掃興!男人粗暴地推開了她,解開胸口的領帶,徑直走到我的麵前,扯開了褲子拉鏈……
雖然,這本就是我的天職,但麵對這個男人的眼睛和身體,卻讓我感到無比羞恥。
他沒有便後衝水的習慣,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規矩,甚至連拉鏈都沒拉上,便不屑地走出了衛生間,還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仿佛他才是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絕望地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美麗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衝了馬桶,又將我的蓋子放下來,癡癡地坐在我身上,抓著紛亂的長發,微微起伏,低聲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淚也會引來我的眼淚。
可是,我又怕這樣會把她嚇走,隻能拚命抑製自己的情緒,不讓水箱裏的水再度衝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間,我已用讀心術觸摸到了她的心底—
我恨這個男人!可是,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離開他。因為,我將從此一無所有,是他給了我現在的一切,讓我可以遠離那些肮髒的人,安靜地躲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裏。不,我不想再回到那些地方,回到過去的生活,那是噩夢,我永遠不會再回到噩夢裏!
他給了她現在的一切?
竟是這個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這套高級公寓的主人?那麼她又是什麼人?為什麼他要給她這一切?
其實,地球人都已經明白答案了,隻有我還在頑固地堅持己見,頑固地不願意相信,頑固地奢求還能有什麼其他可能性!
終於,她從我身上站起來,擦幹眼淚低聲說道,對不起,我隻是一個二奶。
夢,碎了。
十
夢。
隻要是夢,遲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個高級二奶。
這套房子卻屬於那個可惡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她跟到最後還能得到什麼?
至於,那個讓我感到恐懼和羞恥的男人,卻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麵前。而他每次扯開拉鏈之後,都不會自己放水衝馬桶,而且還得意洋洋地站在鏡子前,擺弄著他那數千元剪出來的發型,用來匹配他那張充滿橫肉的臉。
他差不多每周要來三次,每次都是在晚上十點以後,經常渾身的酒氣與煙味,讓原本幹淨整潔的衛生間,就此變得汙濁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種種惡習,尤其是他看著我的邪惡眼神。
但是,最最讓我無法忍耐的,是半夜裏從臥室傳來的聲音—我聽到我的主人痛苦的呼喚,同時還有那個男人嘴裏的咒罵聲,那是天底下最肮髒的詞彙。
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就像前任主人和他的小情人那樣,但也不至於那麼可怕啊。從臥室發出的各種聲音裏,我絲毫聽不到任何歡樂與愉悅,隻感覺到令人作嘔的惡心與恐懼。這淒慘的叫聲貫穿黑夜,難道鄰居們都沒聽到嗎?抑或那些人類也都有相同的嗜好?
作為一顆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這徹夜的可怕聲音中粉碎,同時翻滾起陣陣淚水,一遍遍地抽著馬桶水,卻並未讓臥室裏的人們察覺。
後半夜,那聲音終於停止了。中年男人走進衛生間,這回不用扯開拉鏈了,用肮髒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過對麵的鏡子可以看到,他露出極度滿足的表情,愜意地點起一根香煙。我能看穿他眼睛裏的一切,那是男人實現征服欲望後的快樂,就像成吉思汗的野蠻大軍,蹂躪被征服的女人們,人類獨有的傲慢而殘酷的快樂,建築在鮮血與死亡之上的快樂。
煙霧繚繞的片刻,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臉了,隻覺得在那團藍色煙霧中,隱藏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將肮髒留給我以後,他緩緩地站起來,將未燃盡的煙頭扔到我體內。火星與汙水接觸的刹那,發出人類難以察覺的嘶嘶聲,接著升起最後一縷煙,就像死者最後離去的靈魂,隻剩屍體漂浮在馬桶裏。
男人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冷笑兩聲,便拍著肚子走了出去,同時還吹著歡快的口哨。
幾分鍾後,我的主人來到了洗手間。她裹著一件寬大的睡袍,臉色蒼白如同幽靈,眼角紅紅的,腮邊還掛著淚水。她一進來就把門鎖緊了,恐懼地貼在門後,似乎還在聽外麵的動靜,但很快響起了如雷的鼾聲。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毫無顧忌地脫下了睡袍,將身體展現在我的眼前,露出那一道道血紅的印子。
天哪!
我知道她為什麼會發出那些慘叫了,那個變態的家夥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白色的燈光之下,受傷部位的肌肉微微顫抖著,似乎還有血絲在往外滲透。她從洗臉台上拿了些乳膏,小心地塗抹在嚇人的傷處。當乳膏接觸傷口的刹那,她又如觸電似的戰栗起來,那一定是鑽心的疼痛。她隻能死死地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來,以免吵醒睡著的那個畜生。她還有些受傷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難夠著的,隻能拚命地扭曲身體,盡量把乳膏抹上去。我真恨自己不能長出一隻手來,幫助她把乳膏抹上去。
她差不多搽完以後,才發現那個男人又沒把馬桶衝掉。她極度厭惡地撳下衝水按鈕,我才感到一陣暢快淋漓,那些汙濁之物被衝瀉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個男人一起衝下去似的!可是,她還嫌馬桶沒衝幹淨,強迫症似的又衝了幾遍,又用卷筒紙拚命地擦著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個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終於,我的主人赤著身子坐了下來,火熱的皮膚緊緊貼著我,幾乎要把我燙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發抖,仍未從傷痛中解脫出來,雙手交叉抱著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好好保護自己的小鳥。
我想要聽到她的心裏話,但我什麼都無法聽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許久,直到剛才那些軟膏漸漸幹涸,駭人的傷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開水龍頭浸濕了毛巾,輕輕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讓傷口感染,隻能用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個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我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為她流淚,隻能強忍著悲痛,看著她漸漸擦幹身體,怔怔地站在鏡子跟前,麵對著這張蒼白美麗卻悲慘的臉。
我在她的目光裏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殺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沒有這個勇氣。
十一
為什麼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這套高級公寓的真正主人,那個邪惡卑鄙變態的中年男人,是一個山西煤礦的老板。
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這個男人總是帶著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幾天剛回來的時候,那種味道足以讓我立即燃燒起來。而他的外形與氣質,穿著打扮與品位,無不透出那種味道來。再加上他說話的濃重口音,一聽就能判斷出他老家在何處。還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樣,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用他的方言叫嚷著煤炭價格,隨著天氣變冷而一路上漲。他總這樣遙控煤礦的生產管理,通知他的爪牙們如何對待礦工,如何處理和縣政府領導的關係,還要親自選定為縣長進貢的美女。
他處理這些事總是得心應手,打電話就像聊天似的輕鬆。唯獨有一次他慌了神,電話那頭的聲音實在太響,我清楚地聽到三個字—爆炸了!
坐在馬桶上的他全身顫抖,卻還故作鎮定道,死了……幾個?
接下來,我聽到一個讓我毛骨悚然的數字—我不能說,這個數字實在太驚人了,是你們平常在《新聞聯播》裏聽不到的數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腳,狠狠地說,九個!隻能報九個!其餘的,統統埋了!家屬用錢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幹掉!有人敢報道,就用錢收買,不吃這套的,也幹掉!聽清楚了沒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憐的清潔工阿姨的老公。
掛斷電話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站起來,連臀部都來不及擦幹淨,便提著褲子衝了出去。隨即,臥室裏傳來他的叫嚷聲—我要回山西辦點急事!
一分鍾後,這個男人走出了這套房子。
謝天謝地,這個混蛋一走就是許多天。
我的主人終於暫時獲得了自由。
她的臉色恢複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後背的傷痕也漸漸褪去。當她坐在我的身邊洗澡時,我看得出她那複雜的表情,她就像剛經曆了一個可怕的噩夢,醒來卻發現自己仍然活著。
然而,主人依舊沒有擺脫恐懼。
誰都說不準,那個男人什麼時候還會回來。他仍然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仍然隨時都會出現在這裏,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體。
就像樓上隻扔下一隻鞋子,不知道第二隻鞋子何時放下。
最初幾天的如釋重負之後,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負擔中。似乎那個男人就是一團影子,無論她躲藏在哪個角落,都逃不脫身後那團黑色的東西,轉眼便能化作野獸的形狀,將她惡狠狠地一口吞沒。
她一天天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躲在馬桶上輕聲哭泣,一天天衣帶漸寬形容憔悴—當她坐在我的身上時,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減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嚴重的精神衰弱導致異常的消瘦。
我真的為她感到難過。
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氣質,又那麼聰明,可是,為什麼要因為這麼一個男人,忍受那麼多痛苦與恐懼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這座美麗的監獄,逃出那個混蛋的魔爪,去找尋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個男人有天大的本領,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來!
我的主人啊,我最愛的人啊,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裏?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這麼去想,因為我實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離開了這裏,自然也就永遠離開了我—誰搬家會把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將獨自一人留在這裏,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顏,再也聽不到她的神秘的歌聲,再也聞不到她的蘭花般的氣息,再也接觸不到她的光滑細膩性感的身體……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啊,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夠善待於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絕對不可能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彌補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隻要我和她在一起,隻要這個房子繼續屬於那個男人,那麼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地失去她!
你,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尋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戀這個衛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隻是個傳說!
愛一個人,不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讓她幸福。
我想到這裏,禁不住悲痛欲絕,忍不住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隻能從馬桶裏翻湧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嚐嚐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鹹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會這樣流淚,從水箱泄漏到馬桶裏,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在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台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裏的她,都能夠聽到衛生間裏傳來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寧,似乎這水聲就是她生命最後的音符。一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她一把掀起馬桶蓋子,就像突然剝去我最後的遮羞布,燈光亮起之後,她發現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業報修馬桶。
物業派來一位頭發半白的大叔維修工,操著一口流利的北方鄉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還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給他倒了杯熱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大叔在這棟樓裏上班,當然知道這裏住著不少高級二奶。他每次上門維修的時候,都得受盡白眼和歧視,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這不禁讓大叔的幹活熱情高漲,以至於給我來了個外科手術。
沒天理啊!隻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開刀呢?
作為一隻馬桶,有時必然要麵對這樣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開我的身體,用堅硬冰冷的螺絲刀和扳手,反複蹂躪我的五髒六腑,就差把我給德州電鋸式般大卸八塊了。
但他無法阻止我的淚水。
折騰了個把鍾頭,大叔終於無奈地投降了,手一攤說,小妹啊,俺修了幾十年的馬桶,沒看到這個馬桶那麼難對付,看來不是一般的馬桶,大概沾了什麼靈氣,俺看你也別修啦,要麼另請高明,實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為難辛苦的大叔,就在報修單上簽字認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後,她回到衛生間裏,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看著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淚,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傷。
於是,她蹲在我的麵前,癡癡地說,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淚?你的眼淚會讓我傷心,讓我想起我的過去。想起過去,我就會每夜流淚。
一分鍾後,我止住了眼淚。
看到馬桶裏的水平靜下來,她終於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夠聽到我的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生命的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為我而悲傷流淚。
她在和我說話,她真的在和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不是顧影自憐,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為她流淚!
這讓我興奮異常,但我卻不能說話—除了流水噴水,我還能如何表達自我呢?
我隻是一隻馬桶。
殘酷無情的現實,讓我安靜地蹲在地上,注視著我最愛的女子。
她說,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你可以聽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點頭,輕啟紅唇,歎息道,唉,我的故事—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故事,幸好你本來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夠聽懂,還是單純地想要找個傾訴的對象呢?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我們那個地方盛產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這不算是自賣自誇吧?
接下來,她慢慢地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從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頭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個極度遙遠的世界,遙遠到自己從沒去過那裏。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經過許許多多急流險彎,變成郊野間緩流的小河,不斷接受兩岸的垃圾與汙水,滿目油汙的水麵上,漂浮著塑料飯盒與礦泉水瓶,最終彙入一條無邊無際的渾濁江水,融入數千裏奔流下來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頭的青翠山巒。
你要問: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她的故事。
難道沒有我們常聽說的那些詞語?比如—家庭貧困,弟弟輟學,女大學生,籌措學費,誤入歧途,受騙上當,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天生淫蕩,骨子下賤……
對不起,我聽到了她的故事,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愛她,我願意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僅是她的故事。
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其實,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正如我的主人,和那些與主人類似的人們,還有許多比她更不幸的人們。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地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後,我仍然愛她,並且不曾減少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於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的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麵前哭的。主人擦幹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無論她是否能重得幸福,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願,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而痛苦。
而我,作為一隻馬桶,將永遠保持現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裏。
於是,我想起一首葉芝的詩—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十二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隻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而神聖—盡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連一隻馬桶都能有情,何況萬物靈長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實在不配被稱作“人”,自然更談不上什麼情了。
比如,那個邪惡的男人。他已經半個多月沒回來了,看來要把許多消失的生命,縮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就像死去的隻是狗或貓,很快就被我們自己遺忘,顯然是一件並不容易辦到的事。
不過,即便身為一隻馬桶,我依然明白,在這個充滿想象力的時代,沒什麼事是辦不到的。
但對我的主人來說,卻是她難得的自由。
就像籠中的美麗小鳥,居住在這高高的城堡之上,難免會孤獨寂寞心生雜念。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奴隸。她有權利尋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權利去喜歡別的優秀的男子—盡管這將令我嫉妒令我難受令我抓狂—但我還是要祝福她。
祝福她。和他。
請原諒我大喘氣的說話方式,因為我確實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所以才會極不情願地停頓了許久,說出了後麵的那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