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桶的自白(3 / 3)

再說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隻配用“它”來做人稱代詞。

他是一個畫家。個子高挑,眉清目秀,長得很像某個整容後的韓國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鏡,偶爾放射出迷離的目光,帶著淡淡電流穿越空氣,對女人具有超強的殺傷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難逃。

他們是在QQ上認識的,因為寂寞與好奇聊了數個月天。趁著那個男人不在的時機,他們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麵。她沒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麼帥,更沒想到他貼出的那些圖片,竟然都是他自己所畫。

她真的動心了。

很快,她把他帶回了公寓,帶他參觀這裏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歡的衛生間,以及她最喜歡的馬桶。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這張英俊帥氣的臉,看到這個留著藝術家發型的酷哥,看到這個確實與她相配登對的男子,我就像被扔進了南極的冰層深處,似乎我的水箱即將結冰凝固,然後再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子來,摸著我的馬桶腦袋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許多煩惱的時候,就會向它傾訴心聲。年輕的畫家從背後攬住她,溫存地在她耳邊說,幹嗎對著一個馬桶說話?別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的,以後有什麼事就對我傾訴吧,我情願做你的垃圾桶。

他可真會跟女人調情,甜言蜜語一句接一句,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卻仍然乖乖地吃了這一套。他似乎麵對情敵似的瞪了我一眼,隨後將手伸到她的胸口,撫摸她身上各個誘人的部分。令我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的是,她卻完全不加反抗,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好像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經告訴過自己,當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時候,我應該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遠留在她身邊。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將我獨自拋棄在這個房間裏,或者將我送到建築垃圾堆裏。

可是,可是,看著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著她投入地與他擁抱接吻,好像要把兩個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開了一道縫,接著又迅速愈合起來,但轉眼又裂開了無數道縫。我試圖用膠水強行粘合住我的心髒,但它卻徹底碎了。

接下來,他們在我身邊停留了一個小時,在蒸氣繚繞的浴桶裏,歡快的熱水澆濕了我的臉,似乎是對一隻馬桶的冷嘲熱諷。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聽,甚至放棄全身的神經觸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溫度與濕度的變化。

但我的那顆碎裂的心,還在繼續碎成無數的粉末。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個男子……(以下刪去十九字)於我而言是更慘烈的酷刑,賽過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從此,每個夜晚他都會過來,留到早上再匆匆地離去。他是那種很能討女人歡心的男人,能夠讓女人對他死心塌地。他經常在臥室裏為她畫肖像,我有時從衛生間的門縫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時常聽到她的歡笑聲—這讓我自慚形穢,至少我沒有能力讓她笑起來,更沒有能力讓她感到幸福,當她在那個惡魔的手中時,我隻能做一個行屍走肉般的旁觀者。

還是認命吧!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年輕的畫家,但隻要他能帶給她快樂,我就應該感激這個男人。

她愛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從來沒有提出過要把她帶走。

因為,他沒有錢,他隻是一個窮畫家,掛在畫廊裏的那些畫,半年能賣出一幅就不錯了,而賣一幅畫隻夠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沒有藏什麼百寶箱,隻有這套屬於別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夠擁有的,隻有一顆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飄浮在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塵埃。

短短的兩周時間,我就已經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知道—他不能帶給她幸福,他甚至連給她承諾的勇氣也沒有,更沒有能力帶給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給她的隻有短暫的快樂與刺激。

於是,嫉妒心再度熊熊燃燒起來,這回我是真的要為我的主人而行動。

我要把這個小白臉趕走。

每當半夜,他坐下來使用我的時候,我就故意翻湧出許多水來—通常是在他行將完事之時,把這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滿是肮髒之物—還是他自己的。

每次都搞得他尷尬不已,手忙腳亂地清洗自己,並向我的主人投訴馬桶太糟糕了。

這讓主人也非常吃驚,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話,因為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為了驗證他所說的話,她當著他的麵使用了我幾次,當然都是“風平浪靜”,再次讓她感覺到舒適暢快,絲毫都不會有他遇到的惡心事,這就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說謊?我們的畫家被搞得百口莫辯,但下一次使用我的時候,他還是會被弄得一塌糊塗!看來我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可以通過體內的機械裝置,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意誌。

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了,要求她一定要把我給換掉—再買個新的馬桶吧,不要再用這個家夥了,我看它有惡靈附體,肯定對我們不利。

這個明顯無理的要求,讓我的主人感到難過,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的馬桶換掉?你知道嗎?在這個冰冷的公寓裏,我最心愛的東西就是這隻馬桶!

小白臉簡直要被氣暈過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難道在你的眼中,我還不如一隻馬桶?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請不要強人所難,我不會為任何人而拋棄它的。

謝謝你!我的主人!

我們的藝術家卻憤怒地摔門而去,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職業是什麼,他也知道這套房子屬於誰。隻是在他不需要厭惡的時候,他可以寬容地麵對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達自己的正義與純潔時,她就成了一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肮髒的婊子。

主人孤獨地留在衛生間裏,留在我這隻馬桶的麵前,像個受傷的十歲小女孩。沉默了幾分鍾後,她緩緩落下了眼淚,回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隻恨她自己。

那個年輕的畫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他就像她生命裏的一顆流星,她的生活曾經被她照亮過幾秒鍾,隨即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中。

七天後,另一個男人回來了。

十三

她的天空從來沒有亮過。

隻有一顆微暗的星星,在暗夜裏替她閃爍了幾下,那就是我。

子夜,靜得讓人讓馬桶都發瘋的子夜。

外麵驟然響起沉悶的腳步聲,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燈光亮起,又熄滅,再亮起,再熄滅,伴隨著身體的碰撞聲、刺耳的打擊聲、響亮的耳光聲。

這是男人打女人的耳光。

他,不是破門而入的盜賊,而是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外麵混亂了片刻,就像爆發了一場戰爭,但我知道戰敗的肯定是女人。

突然,衛生間的門霍然打開,我的主人被推了進來。就像剛剛遭受過酷刑,衣衫淩亂,披頭散發,臉頰帶血,明顯的耳光印子,還有恐懼到極致的目光。

我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邪惡的男人,帶著一身煤炭的氣息,卻穿著DIOR的西裝,戴著江詩丹頓的手表,配著臉上的橫肉,更像屠宰場的劊子手。

“杯具”的日子到了。

馬桶也知道一句成語:東窗事發。

看著這個男人陰沉的臉色,看著他眼睛裏噴射的怒火,就知道那個秘密已經敗露—他絕對無法容忍發生這樣的事,絕對無法容忍在他買的房子裏,他養的女人居然帶回了小白臉。在這個北方男人的麵前,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用任何代價都無法彌補回來。想必他不在的日子裏,早就派人悄悄監視著這個房子,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就像她永遠無法擺脫以他為主角的噩夢。

這是最原始的衝動,最原始的憤怒,最原始的獨占欲。他將她重重地推到牆邊,用大手抓緊她的頭發,惡狠狠地撞到馬桶的外側邊緣。

可憐的主人—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頭骨,像一隻清脆玲瓏的瓷器,衝撞在工業陶瓷構成的我的身上,同時發出類似金屬的聲音。

裝飾瓷器與工業陶瓷,哪個更硬?

她的頭與我猛烈撞擊的刹那,我感到她的頭骨裂開了一道細縫。同時,我的心也被她撞碎了。

我的主人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像具剛剛死去的美麗屍體。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那個男人也大吃一驚,想不到自己出手那麼猛,他蹲下來仔細看著她,摸著她受傷的額頭—不斷有鮮血通過那道細小的縫隙奔流而出。

他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嘴唇終於開始顫抖了,原來他也知道“害怕”二字!

血,已經染紅了衛生間的地板。

我也被嚇壞了,可是我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我最愛的人,看著她躺在我的身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隻能發出沉重的呼吸,代表她仍然活著。我隻是一隻馬桶,為什麼我隻是一隻馬桶?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會立即抱起她衝向醫院,竭盡全力將她救回來!

可我甚至都不算一個人。

於是,我又癡癡地望著那個男人,即便我早已對他恨之入骨,現在又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我仍然想要懇求他—甚至跪下來懇求他—求他救救我的主人,求他將她送到醫院裏去,求他不要看著她這樣流血死去。

然而,他仍然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呆滯,就像被冰雪凝固般。他想要幹什麼?是嚇得不敢動了,還是突然抽風了?抑或想要逃跑?不,他不是這種膽小鬼,否則也不會成為煤老板,這種人最不缺的就是膽子,許多條人命在他眼中都一文不名,怎會被一個受傷的女人嚇倒?

他要幹什麼?他的手終於動了!但他要幹什麼!我看到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伸到主人的脖子上,強硬有力的十指,緊緊環繞住柔軟纖弱的玉頸。

住手!放下你的爪子!

如果我有嘴,一定這樣狂喊出來。

我有嘴嗎?我沒有。

我有手嗎?我也沒有。

我隻是一隻馬桶,一隻會思考的馬桶,而已。

這個男人的雙手,緊緊扼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緊,越收越細……

突然,我的主人睜開眼睛,放射出痛苦異常的目光。最後的呼吸已被掐斷,怎能不看清楚是誰要殺自己?作為馬桶從來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供應大腦的氧氣,自然難以體會她此刻的感受—無法想象她該有多麼痛苦!脖子和喉嚨都要被掐斷了,窒息導致大腦缺氧,瞳孔放大四肢抽筋,心髒很快就要停止跳動。

至於那個男“人”,他的眼球頂了出來,全身青筋暴突,整張臉扭曲在一起—我已經看不到“人”了,隻看到一頭凶殘的怪獸,從黑夜的城市深處飛來,帶著地底深處的瓦斯味,帶著許多個悲慘呼叫的幽靈,帶著一身血淋淋的胎衣,緊緊扼住一個女人的脖子。

一分鍾。

殺死一個人,其實還不需要一分鍾。

我的主人再也不能動彈了,隻有一張痛苦不堪的臉,永遠定格在最後的瞬間。

她死了。

十四

她死了。

不需要醫生鑒定,不需要對大腦檢查,我知道她死了—因為,我看到了她的靈魂。

那個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靈魂,輕得就像一團男人吐出的藍色煙霧,輕得就像一捧無人角落裏揚起的塵埃,輕得就像一片屠宰場裏死去家禽的羽毛,輕得就像—就像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

別走!

我的主人!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我哭不出來,我的眼淚已經幹涸。我看著她的靈魂從她那尚未寒冷的屍體上飄起,那是和她的身體一樣美麗的一片光芒,卻絲毫看不到死亡的痛苦與悲哀,隻有獲得自由的輕鬆與欣喜。她驚訝地看著自己化作幽靈升起,歡快地在空氣中翩翩起舞,並不在意身邊那個邪惡的男人,而是把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與她的靈魂四目相交,我們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的心,她終於知道我愛她—可惜,她知道得太晚,隻能無限遺憾地撫摸著我,親吻著我的額頭,又無限留戀地向上升去。

再見!我最愛的人!

主人的靈魂飄向衛生間的氣窗,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她在這一世最後的記憶。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再也見不到她了。

低頭,隻遺下她的美麗的屍體,那張死不瞑目的臉,變得發灰的眼珠裏,刻錄著那個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的臉。

他已失去了任何表情,就像一具地底深處的僵屍,又像一頭冷酷無情的野獸,凝固了十幾分鍾後,開始行動。

轉眼,美麗的屍體被拖出衛生間,我在心裏大喊別帶走她!但他關緊衛生間的門,讓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什麼都看不到了,隻聽到外麵響起開門和關門聲,難道他把屍體背出去了?接著外麵是一片寂靜。我獨自躲在黑暗深處,隻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這是她在這裏最後的遺跡。

不,地上肯定還有她的頭發,某些殘留的皮膚組織,加上滿地流淌的鮮血,她不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凡是存在過的人,一定會留下許許多多線索,殺人者不會逃脫懲罰的!可是,那些在他的煤礦裏死去的人們,不也像空氣一樣無影無蹤了嗎?誰還會關心那些生命存在過與否呢?有些生命的存在,就連放個屁也會引來億萬人關注,但更多生命的存在,卻隻是畫在黑板上的一個數字一個符號一個圖案,僅此而已,用黑板擦就可以輕鬆地抹去。

我悲哀地守候在這座隱秘的墳墓裏,衛生間的門始終沒有動靜,門外也安靜得如同墓道,隻能幻想自己不知過了多少個歲月。一個小時?一個星期?一個春秋?一千年?

天,將要亮的時候,外麵終於有了聲響,接著有人打開了房門。

我期待見到警察,沒想到還是那張邪惡的臉。

他,他又回來了。

男人的臉上有些疲倦,顯然一宿都沒有合過眼。從前額的頭發來看,似乎流過許多汗水。半夜出去了那麼久,肯定是去荒郊野外拋屍—可以想象他的偽裝,就像架著一個醉酒女子,架著她的屍體坐電梯下去,到車庫裝進他的悍馬車。沒人能想到他會帶著一具屍體!當他狂飆到城市的郊外,就把屍體裝進大號的塑料袋裏,但他不能把屍體扔在這裏,這樣很快就會被警察發現的。他必須用其他方法來處理,他會用電話招來某個手下,找到一個可靠的卡車司機,將屍體長途運送上千公裏,直達真正屬於他的地盤—煤礦,那裏是他的私有財產,他的獨立王國,也是他的禦用陵墓。到那裏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就像處理那些死去的礦工那樣,他可以有許多方式來解決屍體—我的可憐的主人,她將要永遠埋葬於黃土之下。

此刻,男人雖然疲倦但並不害怕,反而露出輕鬆的表情,為自己的厲害手段而自豪。但他還沒有徹底安全,必須把殺人現場清理幹淨。他打開水龍頭衝洗地麵,還使用了一些特別的液體,任何痕跡都會被消滅殆盡,無論血痕還是毛發全都屍骨無存—當然,這些並不會傷害到我的身體。但他也不會放過我—又用這些液體在我身上清洗一遍,將她最後殘留的氣味也清除了。

我恨他。第一次如此恨一個人。

如此折騰到中午,他才滿意地呼出一口長氣,出去清理她的物品—所有東西都被分批清理出房間,但沒扔到公寓的垃圾桶,而是運進他的悍馬車,丟棄到郊外的垃圾場,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了。我聽到他在外麵打了個電話,囑咐他的手下要搞定她認識的所有人,偽造成她跟著另一個老板跑了的假象。據說那位虛構出來的老板後台極硬,屬於“上麵有人”的級別,將她秘密保護在某座海島宮殿之中,從此過上了皇妃般的幸福生活,還要惹得大家紛紛羨慕嫉妒她呢!

於是,我的主人的所有痕跡,被這個男人一幹二淨地清除掉了,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生過,從來不曾長大過,從來都隻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夢。

夢?

這真的是一個夢嗎?無論美夢還是噩夢抑或短暫的春夢,我都不會忘記這個夢中的女人,不會忘記這些夢中的情景,不會忘記夢中自己的痛苦與淚水,不會忘記夢中對另一個人的仇恨。

也許,很多年後,當我作為一隻年老體弱的馬桶,躺在世界末日般的垃圾堆裏,永遠埋進土中化作各種元素時,希望能夠埋在她的屍骨身邊。

十五

我,一隻馬桶,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的抽水馬桶,仍然靜靜地蹲在這套公寓的衛生間裏。

距離那樁命案的發生,距離我的愛人的死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沒有人再回來過,也沒有人再關心過,公寓成為一座死去的冰冷的墳墓。

我沉睡了一個月。外麵已沒有任何她的痕跡,徒留灰塵緩緩積起。母蜘蛛在我的身邊吐絲作網,與公蜘蛛交配之後,再毫不留情地將它吃掉—殺與被殺,吃與被吃,這是世界上唯一的法則。

他,一個男人,一個邪惡的男人,一個帶著煤炭氣味的男人,仍然不辭辛苦地為我物色新的主人。

終於,一個潮濕的清晨,外麵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經驗告訴我新主人搬來了。

有人推開衛生間的門,清潔工人進來打掃衛生,倒黴的母蜘蛛當即家破人亡。忙碌了整整一天,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都沒看到新主人的真麵目。傍晚,所有人都離去以後,外麵才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想必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吧。

果然,她輕快地走進衛生間,露出一張水嫩水嫩的臉蛋,而且是最適合上鏡頭的巴掌臉,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二歲,難道是戲劇學院表演係的學生?她對這間公寓很是滿意,嘴角微微上翹,指尖滑過打掃幹淨的洗臉台,對著鏡子擺了幾個POSE,擠眉弄眼就像在拍戲,還能突然放出“電眼”—看來馬桶的判斷很準確。

她回頭看到了我,果然被我超凡脫俗的外表吸引,立即坐下來享用了一番。

出於馬桶的職業精神,我強迫自己認可這位新主人,迎接她那更年輕誘人的身體。這也是上一位主人死去以後,我第一次接觸人類的皮膚—不,感覺總是不對,無論她的身體如何漂亮,無論我如何努力工作,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回到我的上一位主人身邊,回到我的洛神和維納斯身邊。

新主人滿意地起身,放水衝洗我的身體,一邊哼歌一邊洗手,不過聽起來很是走音,與曾哥有得一拚。我看著鏡子裏她的臉,雖然那麼年輕與完美,絕不遜色於我的上位主人,卻無法吸引我再多看她幾眼。

她打開浴桶的龍頭,脫下衣服跳進熱水之中,將惹人噴鼻血的性感身體,完全暴露在我的麵前,我卻閉上眼睛沉入黑暗。這並非出於我對女人身體的羞澀,更不是要保持我的純潔,而僅僅因為不想—不想看別的女人的身體,不想被別的女人所吸引。

我想,我的心曾經是空的,後來被某樣東西填滿,又隨著那樣東西的離去而破碎,變得篩子似的漏洞百出,便再也無法容納任何新的東西了。

相比之下,人心易變,而馬桶心卻不變。

就在我的新主人洗完澡,裹著浴巾要出來的時候,衛生間的房門卻打開了。她先是恐懼地捂緊胸口,接著又輕鬆地笑了出來,便將胸口的浴巾放開了。

於是,我的目光從她的身上,轉到了門口的那個男人身上。

還是他。還是那雙邪惡的眼睛,那身DIOR西裝和領帶,那股無法洗去的煤灰味,還有身後照例跟隨的一團煙霧—隻有我才能看到這些東西,因為馬桶的眼中有靈,可以看到死去的鬼魂。

這套房子依舊屬於這個男人,即便他曾經親手殺過一個女人,即便這裏就是他的凶殺現場。他繼續過著充滿欲望的生活,似乎那個女人隻是一件衣服,穿舊了便扔進垃圾桶,反正也不會有人關心一件舊衣服,反正他有的是錢去買新衣服。

現在,他的新衣服就掛在他的麵前—雖然,現在她沒有穿任何衣服。

他冷冷地打量著他的新衣服,打量著這個更年輕漂亮的身體,浴後散發著水汽的尤物,就像打量著他即將享用的夜宵。

就在女孩熱情地張開雙手說,謝謝你啊,我很喜歡這套房子,也很喜歡你這個人,我會讓你感覺到幸福的。

這番話他自然聽得多了,剛剛鬆下胸口的領帶,他就把目光對準了我,皺起眉頭無情地說,跟我出來!

女孩的目光有些害怕,你不喜歡我嗎?

我不喜歡這個衛生間—男人說完將她拉了出來,關門的同時也把我關進黑暗。

接著,我聽到外麵響起一些聲音,那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以下刪去一百七十二字)

衛生間裏的黑夜,無邊的黑夜,窗外呼嘯的黑夜,還有我自己的黑夜。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對我來說,都將是黑夜……

十六

我恨他。我恨這個房子的主人。

雖然,他並不是經常出現在這裏,他也幾乎很少使用馬桶。我也隱忍著不去惹他,忍受著他的身體和靈魂,忍受著他種種的惡劣習慣,忍受著他電話裏說的罪惡勾當—因為,我有我的計劃。

至於,我的新主人—

我並不恨她,我隻是有些討厭她,這個臉蛋美麗頭腦白癡的年輕女孩。有時,我對她還有些微弱的同情和可憐。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與我的上一位主人相提並論,就像母鴨怎能與天鵝同享一池?野草豈可同幽蘭共處一室?

每當我想起這些,正巧她又坐在我的身上時,我就會給她一些顏色看看。你們知道,我早已不是當年稚嫩不諳世事的小馬桶了,我擁有一定的力量可以興風作浪。我常常翻湧體內的液體,將髒水噴到她白嫩的下半身,惹得她提著褲子落荒而逃。我知道這樣的惡作劇不好,但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要看到我的新主人出糗的樣子,這樣才能稍微讓我“杯具”的人生看到一些“洗具”。

我的新主人從此變得草木皆兵。但隻要她住在這個房子裏,就不得不與我親密接觸,無奈之下隻能全副武裝,隨手帶著大量濕紙巾,每次使用我都如臨深淵。而她的好運完全取決於我的情緒,我稍有不爽便會拿她發泄。有時我也會反省自身:為何會變得喜怒無常?我本是性情純良的馬桶,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大概也正是我的嫉惡如仇,大概也正是我的一往癡情,最終無法融入人類的世界,也無法像他們一樣冷漠無情。

馬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類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很快,我的主人就再也受不了了,經常被馬桶弄髒倒也算了,最無法忍受這套公寓的是—鬧鬼。

所謂鬼,並非腐爛於此的第一位主人,也非我深愛著的並死於我身邊的第二位主人,而是我。

因為,我無法忘卻我的上一位主人,每當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每當想起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每當想起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每當想起她被殺害時的悲傷情景,我就忍不住淚水漣漣。

我的淚水,無法抑製的淚水,就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悄悄地流淌出我的身體。就像深山中的泉水,就像叢林中的溪流,帶著我的回憶和思念—不知另一個世界的她能否聽到?

或許,她的靈魂就坐在我身上,對我微笑對我唱歌對我沉吟—她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選擇了這個男人?後悔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後悔自己出生的父母和家庭?後悔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終於也學會了說話。仍然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我體內的各種零件,根據我的意念不停地摩擦。水箱是一種很好的共鳴器,發出類似某種古典樂器的聲音。隻有幽靈才能聽懂我的意思,我真正實現了與她的語言交流,我真正明白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而在人類聽來,這種聲音無異於夜半鬼叫,通過水箱的共鳴回旋,仿佛冥界的交響音樂會,足以讓任何人魂飛魄散,何況我的獨自過夜的新主人呢?

終於,她向那個男人提出了要求—把我換掉。

她說她已訂購了一隻新的馬桶,全自動的日本品牌,可以給人最舒適的體驗。

那個男人,我最恨的那個男人,思考了半分鍾後說,好吧,換個新馬桶。

我明白,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終結了。

但是,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完成我的計劃。

十七

夜。

黑暗的衛生間,黑暗的殺人現場,黑暗的墳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複仇的時刻來臨。

天明以後,一隻新的馬桶,將運到這個房間。工人們會把我拆下來—那是文明的做法,若是野蠻的做法,便是當場將我砸成碎片,清掃幹淨後裝上新的馬桶。

我並不可惜我自己的死,我隻是可惜沒有替我深愛的女人複仇,隻是可惜沒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懲罰那個邪惡的男人。

我在等待,從黑夜降臨這座城市起,從月光照耀狹窄氣窗起,我就在等待那個男人來到這裏,等待臥室裏響起他的聲音,等待聽到他們肮髒的聲音,等待衛生間的門縫開啟……

門,開了。

一線微弱的光,灑進這座黑暗的墳墓,驚醒了我的瞳孔,也驚醒了我的身體。

他,來了。

不需要借助燈光,我就能聞出他身上的氣味。不需要借助聲音,我就能感覺他粗野的動作。他的身後照例又是一團煙霧,隻有我才能看到的煙霧,裹著一群無法進入地獄的幽靈。他虛弱無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壓著什麼重量,那是被他殺死的我愛的人的靈魂。

時間到。

一秒鍾都不要再耽誤,當他的皮膚終於緊貼馬桶圈,我鼓足整個身體和心靈的力量,開始了一隻馬桶的報複。

兩秒鍾後,他感到有些奇怪,習慣性地扭動屁股,卻發現再也動彈不了了。不可能那麼快就麻木了啊,隻能繼續用力往上抬,卻依舊緊緊貼著馬桶圈。這塑料圈仿佛被塗上了強力膠,又似乎在陶瓷馬桶上生了根,無論怎樣用力都不能站起來。他著急地想要大喊,把臥室裏睡著的女孩叫進來,卻發現喉嚨像被破布堵住了,居然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男人開始恐懼了,後背心冒出了汗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幾個月前,他就是在這裏掐死了一個女人。

現在,他嘴裏唯一能夠發出的聲音,是牙齒與牙齒打架的聲音。

渾身的肌肉都顫抖起來,他艱難地轉頭看看水箱,想要打開蓋子看看,卻還是徒勞無功。原本輕易就能打開的水箱,現在卻像被焊死了一般。他又拚命敲打著我的身體,直到他的手指幾乎敲破,依舊是無濟於事,隻是讓他嚐夠了我的堅硬滋味。

他劇烈地喘著粗氣,似乎已看到那些幽靈,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聲音,根據對麵鏡子的顯示,他的口形是—對不起,我不該害死你!我不是故意的!請饒恕我吧!我會給你父母寄錢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

對不起,時間不會倒退,你的懺悔也不會有用。

忽然,這個男人想起了什麼,又轉頭撳下了衝水按鈕。

於是,他啟動了自己的死刑程序。

一秒鍾後,他的表情變得輕鬆了,因為他聽到馬桶正在抽水。

然而,十秒鍾後,他的表情又變得緊張,因為馬桶仍然在抽水。

二十秒鍾後,他已經手舞足蹈驚慌失措,因為馬桶不但在抽水,而且還在抽人。

三十秒鍾後,他的半個身體已經被抽進了馬桶。

我不是一隻普通的馬桶,不但是一隻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的馬桶,而且是一隻會殺人的馬桶。

我,已經將積累了數個月的能量,悄悄地隱藏在我的體內,隻等待今夜的這個時刻。

如果我一天的能量可以衝下十坨××,那麼我一個月的能量就能衝下幾百坨××,幾個月的能量就能衝下上千坨××。

上千坨××—等於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

此刻,我正在釋放無窮的能量,不斷吸取整棟大樓的自來水,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身體,形成一個馬桶大小的漩渦—正因為隻有馬桶的大小,才能聚集無盡的力量,就像一台功率巨大的飛機引擎,任何物體都無法阻擋我的力量。

這個男人,這個邪惡的男人,這個我最恨的男人,已經在劫難逃。

他還在拚命地垂死掙紮,整個身體已陷入了馬桶,雙手卻緊緊抓著馬桶圈,隻露出一個腦袋張大著嘴巴—對不起,你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了。

我不需要再看他說些什麼,死亡程序一旦啟動就無法停止。他無法阻擋我的力量,也無法阻擋仇恨的力量。這仇恨是水底的漩渦,這仇恨是地底的烈火,這仇恨是風中的巨吼,這仇恨是天上的鍾聲。

六十秒鍾後,他已被仇恨徹底吞沒。

不是神話,也不是科幻,更不是恐怖,而是真實地發生在你眼皮底下的現實。

這個男人,這個邪惡的男人,這個我最恨的男人,已經被一隻馬桶徹底吞沒。

我不但是一隻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的馬桶,而且是一隻會抽水的馬桶。

他,就像被我每天抽去的人類汙穢之物一樣,被我抽入了下水管道。伴隨他的是整棟大樓的汙穢之物—也是他的同類。

在那條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滿糞便的洋溢臭氣的消滅生命的孕育死亡的下水管道裏,這個男人已化作為了無數個碎片。

在他死亡的瞬間,一定會有非常熟悉的感覺—就像那條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滿瓦斯的洋溢財富的消滅生命的孕育死亡的煤礦坑道。

他會在這條管道或坑道的深處,遇到許多沒有留下名字的黑色的幽靈,他們會以他們的方式迎接他的到來……

十八

我還活著。

我沒有被送到垃圾場,也沒有被人砸成碎片,我安然無恙地蹲在黑暗中,蹲在這套高級公寓的衛生間裏,蹲在這座城市中心最奢侈的位置。

公寓的主人失蹤了,有人說他被殺了,有人說他自殺了,有人說他攜款潛逃國外了。

於是,那個女孩擦幹眼淚,從這裏搬了出去,投入到另一個貴公子的懷抱裏。

這套公寓徹底空了下來,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隻留下滿目的灰塵,無邊無盡的死寂,和偶爾路過的孤魂野鬼。母蜘蛛再度爬出來,在我身邊織起了新家,有時野貓也會鑽進來,閑逛一陣後輕巧地離去。

至於我,一隻抽水馬桶,一隻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會殺人的馬桶,仍然蹲在原來的位置,孤獨地陪伴蒙塵的鏡子與木桶,度過世界末日來臨前的漫漫時光。

雖然,有時我還會想起那個女子,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並且為她落下幾滴眼淚。

不過,我還是希望有人來陪伴我,有人能夠重新買下這套公寓,不要管那些鬧鬼的傳聞,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地住進來。

但願,你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發財致富買得起這套公寓。

你—蹲在馬桶上看書的你,就是我的下一位主人。

我是馬桶,我是世界頂級品牌。

我是馬桶,我等待你的光臨!

歡迎光臨!

WELCOME!

蔡駿

2010年2月6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