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說(6)(1 / 3)

“夜火車上睡不好,昨天上午在酒店裏補了一覺。夢見老家大旱,大地裂滿傷口,無數人仰臉望天,希望能降下甘霖。很久沒做關於故鄉的夢了,現在一回來就做,可能是接上了地氣。要是隻夢見這一段,那這個地氣不如不接;我還夢見了後半截,雨沒下,黃海裏的水來了,一個巨大的弧線,海水從天而降綿延不絕。非常好,這是個驚險而又完滿的夢,在故鄉的城市裏,我睡著的時候有了一次完美的創作。我把它理解為接上了地氣。夢是創作,新聞也是創作,文學更是創作,同樣需要接上地氣。文字和表達的地氣是什麼,我待會兒慢慢說。我在這個演講裏想說的,就是,隻有接上了地氣,新聞和文學才可能真誠、切膚,才可能驚險而又完滿,才可能力量充沛,才可能新……”

彭澤坐到了講台上才臨時決定如此開場。

老初給的題目是“新聞與新文學”。講新聞、講文學都不在話下,幹這兩行有點兒年頭了,心得體會總能扯上兩個小時。老初在“文學”前加了個“新”字,不是讓他從一九一九年講起,而是在他們最近的交流中,彭澤對文學屢有新鮮見解;彭澤認為,文學發展到了今天,也許需要一種新的素質出現,突破既有的文學在內容、形式和表達上的積習與慣性,深深地根植於這個時代,不僅僅是現實主義意義上的根植於;他屢次和老初說的,是要有“新的文學”,老初為了標題的整齊和隆重,直接給概括成了“新文學”。上台之前他跟老初說,講完“新文學”這三個字,出門他可能會被板磚拍死——無知小子,也敢“新文學”!老初說,怕啥,你的老家,我的地盤,別說扯幾句文學的鹹淡,重修一下曆史又能咋地?言論自由,隨便講!

他把根植於這個獨特的時代比作“接地氣”,也是順嘴講下來的。他覺得無論如何得從那個夢開始。這個夢對他的此次故鄉之行如此重要,他甚至覺得這個夢是這次他理解故鄉和故鄉的城市以及她們與自己的關係的一個切入口。它不僅喚醒了過去的一部分記憶,也提醒他要對將來的生活做些新的安排。

來二教之前,彭澤一個人在校園裏瞎逛,走到三角地那裏,碰上為西南旱區募捐的學生。兩張桌子,三五個同學,路邊擺放了十幾塊宣傳板,畫麵是放大的災區照片,大部分彭澤都看過。做了多年記者,悲慘的圖片看得不能勝數,就是更淒厲的事發現場,每年也都經曆幾十次。最早他跑的是社會新聞,然後才是文化新聞,由此轉向副刊編輯。但是在故鄉的校園裏,這些圖片給了他更大的觸動,他想起那個夢,仿佛這些圖片是從夢裏拍來的,那些陌生的鄰居和親人們的臉。他往捐款箱裏塞了三百塊錢。

幹裂的土地和老家的很像,幹渴的臉和老家的也很像。彭澤往二教方向走,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打算,要在縣城裏買套房子給祖父母和父母住。那時候主要是覺得回家一趟太麻煩,家離縣城有一大段距離,要轉兩趟車,下了車還得步行三公裏,大包小包極不方便。而且從北京過來的這趟火車,到縣城的時間總在淩晨四點多鍾,下了車待的地方都沒有,要等兩三個小時才能坐上汽車,所以回家幾乎要成為一個繁瑣的負擔。每次回老家,老婆都要提前好多天積蓄勇氣,以便到時候能夠順利地麵對這些折騰。除此之外,老婆還要準備一大堆日常用品,從洗發水、牙膏、香皂到食品和飲料,家裏從村頭小店裏買的那些多半是假冒偽劣產品,洗發水用完了頭發變粘,牙膏裏總有一股汽油味,香皂塗多少都不起沫,袋裝點心和瓶裝飲料看商標就知道是假的,製造商都沒有耐心把它們做得逼真一點。如果沒時間回家,就把這些日用品打包寄回去。

又過了幾年,老人年紀大了,身體的毛病越來越多,彭澤越發覺得有在縣城買房子的必要,遇到點兒棘手的毛病去縣醫院也方便。但也隻是打算,這幾年東奔西跑,忙忙叨叨,事情耽擱了;加上老人們也不願意動,金窩銀窩都好不過自己的草窩,離開幾十年的街坊鄰居他們都覺得日子沒法過,也住不慣樓房、聞不慣汽車尾氣,就徹底耽擱下來了。

彭澤重新想起買房子的事。在演講裏他也有所涉及,關於當下的新聞和文學在大都市、小城市和鄉村的可能,關於人居環境,關於幹旱、地震等災難,關於盛傳已久的世界末日“2012年”。天災從來源於人禍,但很多人的確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殺雞取卵與涸澤而漁跟他們無關,吃香喝辣跟他們無關,風光和繁華與他們無關,災難來了卻全交由他們沉默著承受,然後無聲地滅亡。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無法離開的、最先被忽略最後被記起的地方,因為他們是一群生活在不重要的地方的不重要的人。如果這場幹旱果真發生在他老家,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父母和祖父母出現在圖片中的姿態。彭澤在演講中說,他喜歡這個城市,他希望這個城市能出現好的新聞和文學,出現更多優秀的從事新聞和文學的人。說這些時,他想到的是,如果老人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他也許就不必那麼擔心了。

階梯教室裏坐滿了人,來遲的隻能坐在過道的台階上。這麼多人關心新聞和文學讓彭澤很有成就感,但演講結束後回答提問時,他發現也許高興有點兒早了,大部分問題跟新聞和文學不沾邊。他們中的很多人更希望從彭澤口中得到最可靠的就業信息,尤其是,如果他們這個專業,新聞係和中文係,到北京、上海、廣州、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去找工作,結果會如何;有的同學甚至希望聽一聽彭澤本人從找工作到換部門到升職的細節,機會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每一個都把握住的;假如從事新聞和文學工作,如何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揚名立萬;如果坐住在海陵發展,是否有成就全國聲譽的可能;在中國,大都市、小城市和鄉村,哪一級才是真正做大事的地方;最後一個問題是一個胖乎乎的男同學問的,他說:“我有嚴重的神經衰弱,記憶力這幾年急劇衰退,回憶越來越困難,如果我寫小說,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