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穿了寬大的白裙子和平底涼鞋,走在那條著名的南京路上,母親的朋友囑我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走,以免走丟了,讓我這天晚上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他來接我出去四處逛逛。我點頭說好好,可吃過晚飯之後還是溜了出來——躺在沸騰的大上海的懷抱裏,我怎麼睡得著啊。我急著去南京路上找尋當年那對年輕的大學生情侶的身影,那是我生命的源頭。那時候我還是南京路上的一縷風、黃浦江裏的一滴水吧,一想到這兒,我突然對生命充滿敬畏。
滿街的燈,滿街的人。街道與北京的比起來顯得有些狹窄,又因兩邊的樓奇高奇陡,有點像陡峭的懸崖從上麵威逼下來。道路好像夾在山崖縫隙中間的一條河流,流動著車,流動著人,流動著聲音。霓虹燈上跳動著桃紅和果綠,那跳動的速度似乎也要比別的地方快,看久了令人有些眩暈。
外灘的風很大,遊人的衣褲、女人的裙擺和脖子上的飄帶都被風扯得呼呼啦啦響。路過陳毅市長的雕像時,我聽到一對母子的這樣一段對話:
小男孩問:“媽媽,這是誰呀?”
媽媽回答:“這是以前的一個很好很好的市長,他叫陳毅。”
幾年之後我想起這段話來仍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有一些事情,曆史不會忘記,人民也不會忘記。
這時候,我聽到了江麵上傳來悠悠的汽笛聲。那聲音既低沉又嘹亮,既像鳴啼又像嗚咽。在北京難得聽到船上的汽笛聲,聽後頗覺震撼。
慢慢地,那艘嗚咽著的大船由遠及近開過來了。我覺得那景色不像是真的。船體很大,桅杆上用小亮燈泡給船體鑲了邊。那有輪廓的地方是亮的,不靠邊不把角不拐彎的地方全是黑的,就使得這艘大船好像是一幢鏤空的大房子。房子的骨架子還搭在那裏,其他部分卻給剪了去,藏匿在黑暗裏。
黃浦江水在夜晚變成了墨水一樣的黑色。對岸東方明珠電視塔通體透明,好像突然出現在江麵上的一座海市蜃樓。那圓型的塔身、高高的塔頂,都在淡墨一樣的江麵上勾勒出彎彎曲曲的身影。那身影不是靜止的,而是不停地移動、變化著的。那不像一座電視塔在水麵上的倒影,倒像是什麼人撒了一把霓虹在水中。隨江水的湧動,水中那些霓虹疾速地閃爍起來,一波連著一波。搖動,斷裂,一圈圈地擴大,相互吞並,剛一變大又退縮回來,恢複到原來的形狀,一波一波,複又重來。
那波濤好像夜夜不息的歌舞,那倒影仿佛是舞者的衣袖。風把我零亂的長發吹得很高,一根根就像通了電的鋼絲那樣直立起來,直衝天空。我伸平雙臂讓寬大的白裙子兜著風,我想我會飛,我想我就要飛了。
像是要與外灘上那種喧騰、熱烈的大背景形成反差,外灘邊斜倚著一對對旁若無人的情侶。他們鼻對著鼻,眼對著眼,相互凝望著。他們夾雜在人群中,卻絲毫也感覺不到人群的存在。背景在他們眼中已經淡化,世界上隻剩下了他和她。我在人群中尋找著父母年輕時的影子,感到每一個充滿生機的個體都是生命的奇跡。
夜已經很深了,我依依不舍地離開外灘,獨自一人慢慢往回走去。晚上我並沒有喝酒,卻有一種微醺的感覺。江麵上蕩漾著的霓虹的碎影停留在眼前,揮之不去。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路過一處街心公園,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在唱歌,是女聲二部合唱《深深的海洋》。這歌聲我太熟悉了,當年母親在上海大學生合唱團曾經唱過這首歌,母親曾幾百次地提起過。我母親不會唱現在的卡拉OK,她隻唱他們那個時代的歌。
我靜靜地站在路邊聽他們唱歌,一支完了又接上一支,氣氛相當紅火熱烈。不用看我就知道公園裏這一群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如我父母一般的年紀。他們歌聲依舊,風采依舊,他們是不會老去的一代人。
歌聲在上海的夜空飄來蕩去,有的人就要睡了,有的人卻正在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