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草步入官場之後,田芳失業了。孫大草結婚後,聽說田芳去外地給別人打工。風水輪流轉,孫大草官場失意之後,聽說田芳已經混出了人樣。在孫大草的一再追問下,田芳媽媽隻給了孫大草一個看不出地域的手機號碼。他給田芳打電話說:“我現在有時問了,咱們舊事重提。”孫大草聽見田芳通過話筒送過來的急促的呼吸聲。她顯然在閉息靜氣等待孫大草的下文。孫大草說:“我想出那盤歌碟,我要把你當年唱給我的那首歌收進去。”電話那頭沒有吭聲,沉默了一會兒,她問:“哪一首?”孫大草公雞打鳴般學唱了半天。田芳在電話那頭冷冷地說:“記不得了。”孫大草急了:“這首歌怎麼能忘呢?這首歌就你一人會唱呀!”田芳說:“人是一種隨時都可以增加和減少記憶的生物,何況是一首歌兒。好像……也許是媽媽教的。”
孫大草這個人大半生來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又撥通田芳媽媽的電話,阿姨阿姨叫得很響,其實他和這個阿姨的年齡也不差上下。孫大草又一次在電話裏使出渾身解數,用上吃奶的勁公雞打鳴般唱了半天,又繼續問這個問題。田芳媽媽笑笑說:“沒有的事,我根本沒教過她什麼。她倒是教過我不少歌的。我幫你想想,她是什麼時候唱給你的?”
孫大草狠狠地在自己的腦袋上拍了幾下,連著喊我傻瓜,我二球!他在田芳媽媽的啟發下,終於明白這首歌是田芳為他創作的。可惜孫大草當時被那小兒科一樣的事業和名利衝昏頭腦,他並未在意。那些年裏,自認為年輕有為感覺良好的孫大草遇見的這種事情為數不少,甚至有點像家常便飯。可憐那些女孩兒,明知白菜幫子難吃卻還是要吃,一個個惜惜惶惶淒淒慘慘魂不守舍地單相思。
過了幾天,田芳打電話給孫大草,敘了敘舊,問了問近況。當田芳知道孫大草那陣子已經極其落魄時,她歎了口氣說:“你這人不行,真的不行!當年我像鬼迷心竅,辭了職跟你出來闖。還想著你總有結婚的那一天。你讓我失望了半輩子,也讓我消沉了許多年。待到後來,男女老少千軍萬馬出來闖時,你卻偃旗息鼓了。”田芳又一次加重語氣說:“你真的不行!”田芳拒絕透露她的地址、職業及一切情況,並且換了手機號碼。
孫大草至今還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跌人婚姻那個陷阱。一個抱定獨身自認為已經超凡脫俗並且已經將夫妻生活的所有閥門關閉的男人,一個從小喜歡和習慣去別人家及其飯館吃百家飯又不用洗碗的男人,一個對追求事業和名利充滿快感的瘋子,為什麼要在那一天裏突然蓄發還俗般不合時宜地選擇結婚?對孫大草來說,這實在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司是,這件不可思議的事件,卻在一瞬間就那樣真實地發生了。這個事件的發生,意味著孫大草的人生從此將發生許多變化。其中首要的變化是,孫大草必須麵對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樂章裏的刷鍋洗碗。這實在是孫大草從小就非常頭疼的事情!而更加不可思議的則是,當孫大草剛剛將那個關閉的閥門打開之後,這個閥門又麵臨再次關閉。孫大草害怕了,一個人能禁得住這樣翻來覆去變化無常神奇莫測的折騰嗎?
孫大草命運多舛。他父親是西北革命大學的第一屆畢業生。那時新生政權剛剛建立,百廢待興。孫大草的父親自願奔赴祖國最需要的基層政府工作,並且響應黨的號召,為了減輕國家負擔,把妻子和後來陸續出生的孩子們的戶口下放農村,把家安在農業社裏。這一欠缺考慮的舉措,決定了孫大草及其全家在饑餓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他四歲的時候就和弟弟去河邊抬水,抬水的路很遠。他坐在路邊歇腳時,一個大他四歲的男孩說:“你擋了我的去路。”就一腳踩碎了他的大拇指。去生產隊勞動時,掉進磚窯摔了個半死,喝了一泡童子尿才救過來。揀豬草時,幾個大些的男孩想做個試驗,往他鼻子裏塞蚰蜒。孫大草的鼻竇炎自那時開始並且在後來的歲月裏日趨嚴重。他從小多災多難。打柴滾下深穀,割草割破腳腕。揀糞掉進冰窟窿,摸魚差點被淹死。他去南塬分糧食險乎被狼吃掉,開墾荒地差點被燒焦。晚上剝玉米時被錐子攘穿了手掌,在生產隊那1000米長的麥趟子上暈死過兩回。最讓孫大草萬念俱灰的一次是,在小學三年級支農勞動時,毛蠟的苔絮飛進他的左眼,他整整缺課一學期,差一點就成了獨眼龍。孫大草兒時的記憶苦澀、淒涼和驚心動魄。他曆經磨難,九死一生,但他卻“孽債未清”,大難不死。他在饑餓中長大,他與窯洞和嚴寒有著不解之緣。他幾乎被暴雨中漏水和坍塌的破窯洞活埋,他腳上的凍瘡一到冬天就犯,鑽心地癢和鑽心地痛。他背著幹糧上學,靠挖藥材、搞副業、揀鳥蛋、編條笆交學費。孫大草就是在那種環境裏走過了童年時光。
孫大草是老三屆學生。高中畢業後,全國都在上山下鄉,他報名去了北大荒。在那裏,孫大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滴汗水摔八瓣。他春夏稼穡,秋冬儲藏。孫大草兼任兵團的共青團書記和黨的宣傳部長,勞動之餘搞活動,三九嚴寒辦牆報。他們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種出了當時差不多可供十分之一中國人吃的糧食。他們把北大荒建成了蜚聲中外天地人和的北大倉,建成了這一代人開創的賴以長久生存的神聖的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