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墳比弟弟的高出一個峴畔。墳堆已經被枯草覆蓋,當年埋葬父親時種下的柏樹也已成活。站在不遠處,孫大草的心裏忽然有一種膽怯,不敢走近。似乎活著的父親仍舊等在那裏,像小時候考問作業一樣,考問他的成長和進步,考問他的長進和出息。如果是那樣,孫大草能說出什麼呢?馬齒徒增,麵孔依舊;江山易該,本性難移。哪裏有什麼進步而言?麵見故人也需要勇氣,這是孫大草沒有料到的。他踏著枯草慢慢走過去,在墳前站住了。在這裏,在地下,一個叫做孫秉賢的人,孫大草的父親,已經沉睡了整整三年。他曾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路經這個世界,然而,他最終以一種墨守成規和循規蹈矩的方式消失了。今天,孫大草站在這裏,在風中,在夕陽下,與父親的亡靈做最後一次對話。
孫大草曾經有過熾熱的青春信念,這信念像日出東方一樣堅定無比。可是現在,真誠和信念卻隻存在於回憶之中。隻要將目光轉向現實,思維就本能地駛向另一條軌跡。什麼都不用說了,不用解釋,不用狡辯,不用找任何客觀理由。一個人隻有成功了,他才會有光宗耀祖和衣錦還鄉的感覺。成功就是一切,別的說什麼都變得意義暖昧,成為多餘。在人生之旅中,我們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這樣的境地。這簡直就是神靈在冥冥之中的安排,而人隻不過是被生存的本能推著走罷了。人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為了懸浮一族,沒有義不容辭的使命意識,沒有天下千秋的承擔情懷,更沒有千古流芳的虛妄幻想。時代給了人們足夠的智慧看清事物的真相,因而人們也不再向自己虛構神聖預設終極,不再去追求那種不可能的可能性。人們成了勝利的失敗者,又是失敗的勝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人們以前輩中聖賢者的方式說話,但本質上卻沒有能力超過生存者的境界。對世界而言,人們什麼都不是,而對自己來說,則無疑就是一切。人們被這種殘酷的真實擊敗了,被從內部徹徹底底地擊敗了。孫大草沒有力量沒有資本麵對那些嚴峻的話題,關於身份,關於靈魂,關於成就。於是怯懦而虛偽地設想那些問題並不存在,他對那些東西嗤之以鼻,生存才是惟一的真實。孫大草甘願自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末,成為永遠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經渺遠。畢竟,人隻能在自身之外而不可能以自己為目標去構建崇高。悲劇在時間的巨掌中已經注定,孫大草還沒來得及細想,就進入了鋪就的軌道。這個事實隻能接受,而無需討論也無法抗拒。
在這一刻,孫大草不能相信冷峻的唯物主義了。他強烈地感覺到魂靈的存在,感覺到生死相通。風從他的兩肩吹過,風中彌漫著枯草的氣息,一種熟悉的裹著土腥的苦澀的氣息。當年,就是在這樣一種氣息中,父親無數次地逃避著他對父愛的觀察。他隻能用心去感受父親的目光,而不敢再去造次。一旦四目相對,父親就會把頭扭向別處。三十多年過去了,記憶依然清晰。這是孫大草從不與人交流也無法交流的記憶。
夕陽的殷紅像是從身上噴濺出來的,有著透明和立體的意味。它在山巔一動不動,冷酷地注視著人間。那邊是夕陽,這邊是孫大草,它們麵麵相覷,無言以對。站在那裏,孫大草相信世界上一定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一種不可解釋的力量,那是超越已知的價值之源,是主宰人世的在天之靈和萬物之靈。它們決定著人的富貴貧賤和生存價值,決定著人的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夕陽下麵是一線紅雲,非常平整地舒展開來,像一隻托付富貴貧賤的巨大的盤子,托住那一輪火球。忽然,似乎有一隻巨掌在下麵猛地一拉,夕陽震動了一下,有一小半就沉到雲彩之中。剩下的那個半圓,光芒逾發強烈,一線一線地噴射著,把山峰切割成一陰一陽兩個部分,群山之巔被染成金色。終於,無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紅雲之中,雲彩在瞬間變成了金色,中間一塊亮得透明,好像已經燃燒起來。在雲彩的下麵,露出一線弧形的輪廓,漸漸地生成一個半圓,往群山之中墜落。這時,樹叢中飛起了無數的小鳥,喳喳地叫著,爭先恐後地朝著山頂的亮光飛去。隨後,暮色四合,蒼茫中大山隱去了渾黃,隻剩下死寂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