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樓魅影
1.蝴蝶夢
她從噩夢中醒來,被寒冷裹得緊緊的。在黑暗中睜開眼,窗戶大開著,開向更無盡的黑暗;繡簾亂舞,春寒夜的風肆無忌憚地闖入。
莫名其妙,昨晚睡覺前,分明將窗關緊的!她披衣而起,再次關緊了窗戶。這時她聽見了樓梯上的腳步聲。極輕微的腳步聲。難道,又是它?這不是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腳步聲,響在最深的夜裏,似乎執意要敲斷她脆弱的神經。必須要讓這聲音停下來!她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去直麵可怕的未知。但她知道,在這個風雲突變、家遭不幸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勇氣,才不會隨波逐流,才不會誤了一生,遺憾一生。
於是,她拉開了門。門外的過道上、樓梯上,空無一人。
她噓了一口氣,也許是近日來生活中多動蕩,思量過多……不對,樓梯上黑黢黢的,我怎麼能確知是空無一人!
走下幾階樓梯,她幾乎要喊叫出聲,黑暗中,樓梯角,一個灰白的身影,飄忽而逝。
怎麼不見了?這時,她依稀聽見了那熟悉的曲子,老生的西皮流水板。
“我宋朝三百年國家多難,靖康後避金兵偏安江南。先帝爺信奸臣又遭外患,那元兵似胡狼紛紛入關……”
麒麟童周信芳先生的《文天祥》,父親常聽的曲目,從父親的書房裏,從他珍愛的唱機裏悠悠揚揚悲悲愴愴地踱出來。
但父親已去世多日!她走下樓,父親的書房門緊閉。周先生仍在唱:“……兒有心集義士共赴國難,怕的是忠與孝不能兩全。”她猛地推開門,書房裏隻有一地月光,唱機在轉,名伶在吟,但無人聽賞。不對,剛才在樓上望窗外,分明是一團漆黑,這又哪兒來的月光?她忽然覺得,屋裏不止她一人。一個陰冷的影子,就在她身後,寒氣透過黑暗襲來。
猛回首,她放聲驚叫。
在驚呼中醒來,她發現剛才的所見所聞,都是夢境。此刻在一片混沌黑暗裏,沒有迷幻鬼影,也沒有麒麟童的悲愴。
但房門突然被推開!她隻驚叫了半聲。
“小姐,怎麼了?”原來是睡在隔壁下間的丫鬟進來探視,“又做噩夢了?”鎮定下來,她說:“沒事,就是做夢……你這冒失的小妮子,怎麼進來也不敲門?”
素來愛頂嘴的丫鬟說:“我救主心切呀。沒事的話我繼續去睡嘍。”丫鬟剛離開,她忽然感到陣陣寒意,又吃了一驚:窗戶大開著!而昨夜臨睡前,她親眼看見丫鬟關緊了窗。難道,又走進了那個噩夢?
她起身走到窗前,同時傾聽著,臥室外樓梯上是否會再次傳來那輕微的腳步聲。謝天謝地,沒有。
窗外是慘白的月光,照在後院的死水塘上,照在樓下的草地上,照在那條灰白的身影上。
她狠狠眨眼,希望再睜開時那人影已不在。那身影還在,癡癡地望向樓上。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那,是人嗎?聽說人死後,即便鬧鬼現身,臉也是模糊不清的。灰白身影如雕像般佇立不動,又似乎伸出一隻手向自己召喚,她還沒有明白為什麼,卻發現自己站在了窗台沿上!她悚然一驚:我這是要幹什麼!她急忙掣身,又猶豫了。難道不是我自己願意上來的嗎?然後呢?跟他走。他,或者她,或者它。她跨下了窗台,睡袍飄飄,如蝴蝶飛落。
2.絕代三姝
洋車停在一條幽暗的巷子裏,跨下車的是一雙足有三寸長的高跟鞋。車夫迫不及待地將車拉走,差點忘了收錢,嘴裏嘟囔:“真背運,要到這個鬼地兒來!”往日,拉著一位傾城佳人奔走,他不會有半句怨言——高跟鞋的主人旗袍裹體,繡巾披肩,一頭時髦的長鬈發,一雙眼睛明澈如昭陽湖的春水,不知讓多少路人驚豔回首——但今天,為了避邪,他離“鬼地兒”隔著一條街就不再往前,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車上下來的何玲子轉出巷口,抬眼就是令車夫憎惡的“鬼地兒”,一座灰暗的小樓,心頭一凜:怨不得車夫失態,莊府鬧鬼死人的事兒已經上了《京江晚報》的頭條,市民談之色變,府門前昔日的繁華為今日的冷落鞍馬稀替代,隻有幾個戴著鴨舌帽的鬼祟青年隔街窺視,多半是捕捉小道消息的記者。為了不成為照相機鎂光燈下的犧牲品,何玲子走到莊府的側門。側門也有不三不四的人在瞭望,何玲子駐足思量,怎麼辦?
一輛雪佛萊轎車戛然急停在路邊,車子裏傳來一個熟悉的清亮聲音:“玲子,快上車!”何玲子笑顏綻放,消失在車中。轎車再次發動,徑直駛入已開啟的莊府院門,灰黑的鐵門隨後掩上,將無數雙好奇的目光擋在門外。
跟何玲子一起走下車的是黃慕蓉,一位身材嬌小玲瓏的仕女。她今天穿了一身學生裝,半臂對襟花絲小褂,藏青的過膝裙,露在外麵的小腿和手臂,白如玉脂。
莊家的小洋樓前,站著一位中年婦人,衣飾考究,頭發梳得光光溜的,腦後發髻一絲不苟,但麵帶愁容,見到兩位下車來的少女,臉色才略舒展,招呼說:“謝天謝地,你們來了,小姐一直在念叨你們呢。”“她……可好?”何玲子不知該怎麼問,隻當是寒暄。“不好,一點也不好,整個人丟了魂似的。”婦人壓低了聲音說,“沒少有人來探望,但小姐一概不見,隻說要盡快見你。”因為經常出入莊府,何玲子和這位奶媽已是老相識,知道她疼愛小姐如己出,焦慮之情發自內心。她在奶媽的手上輕輕一拍,說:“李媽媽,讓您操心了。”每次走進莊家的小樓,無論寒暑,何玲子都會感到有陰陰涼意滲入肌膚,也許是因為無論多少燈似乎也點不亮的幽暗室內,也許是因為略略傾斜扭曲的樓梯,也許是因為那一扇扇黝黑的門,也許是因為踩上去吱吱扭扭作響的木板地麵;今天,當知道了過去兩日發生在莊府的邪事,她更覺得,自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走向一個未知的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