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離莊府隻隔了十餘條街巷,即便此際戰亂年間,何玲子相信自己也能平安往返,坐車代步,都是給外人看的。何宅也是獨立小樓,不算恢宏,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裏,也算十足的氣派體麵。這,也是給外人看的。
推門而入,樓裏一片漆黑。日軍占領江京後,大量難民湧入租界太平區,電力不堪重負,不得已輪流停電,此刻一定是輪到自家區域。
“爸爸!”
無人回應。何玲子的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心內忐忑:他是從不誤點的人,怎麼會不在?她忽然聽見身後腳步輕響,暗叫不妙,陡然回身,手上已多了一柄短劍,指向來人。
“是我!”父親沙啞的聲音傳來,“怎麼連我的腳步都聽不出來了?”
何玲子舒了口氣,心底也在問同樣的問題,她說:“大概是被莊府鬧鬼的事撩撥的,亂了心神。爸,你明知我進來,為何還躲在暗中?”
“我在暗處看樓外,有沒有人跟蹤你來?”何玲子一凜:“難道……”“時局微妙,還是謹慎為上。”父親又向門外凝神望過,關上了門。
何玲子知道父親閱人曆事無數,自然有他的道理,說:“我以後一定加倍小心。”又問,“相信爸爸昨夜一定有所斬獲。”昨日她托取行李的莊府下人捎帶一封短信,看似問候的話語,其實是暗號,示意父親去夜探巡捕房驗屍。她知道,父親一定會欣然前往,而且,和屍體打交道,再沒有比父親更適合的人選。
這位“父親”,外人稱為“何老爺”的駝背跛腿老者,並非何玲子的生父,也不是退隱的浙江富商,而是何玲子的搭檔,一個稱為“守靈奴”的奇人。連何玲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何許人也,隻知道是他,給了自己一根竹簽,一柄寶劍,讓她成為了有異能的除魔人。他為什麼叫“守靈奴”?守靈奴本人並不多談,隻是說和人的生死大事有關,對死人最有研究,和仵作、入殮師、畫殤師差不多。
守靈奴說:“斬獲談不上,蹊蹺倒是發現了不少!潛入巡捕房還算一路順風,我有足夠時間仔細查驗。藺修賢被殺,死於頸項驟斷。”守靈奴說話,總有些怪怪的,好像他剛適應了明清的舊白話,一下子到了民國,還沒有跟上時代。
“刀劈的還是錘砸的?”頸項驟斷是個不甚常見的死法。“是扭斷的。”守靈奴看出何玲子的震驚,“有些騎者突然墜馬,落地別扭時,會因此而亡……如果藺修賢死前沒有騎過馬,大概就一個可能,是被人用手扭斷的。”
“扭斷?這要多大的力氣?”“他的脖頸和臉部,有幾處血痕和皮膚破損,很可能……這的確要極為力大之人,雙手分抓頭頸,猛力一擰,扭斷椎骨或者喉管,死者立時就沒氣了。舊時的某些武林高手和當代訓練有素的特務,都可以做到。但這又不像特務幹的,他們行事都會極為小心,不會在頭臉脖頸上留下如許多的痕跡。”
“胸膛大開之說是否屬實?”何玲子暗暗稱奇,既然頸項間一扭致命,為何還要開挖胸膛?
“千真萬確。”守靈奴似乎在吸著冷氣說話,“我生平閱死人無數,這樣的死法,還是頭一次見到。藺修賢的胸口,並非是用利器劃開,而像是被人用雙手硬生生撕開,皮膚斷開之處絲絲縷縷,極為不堪;相反,胸膛之內,心肺胃腸,消失得利落,仿佛被解牛的庖丁或者西洋的外科大夫精心剔刮過。我先是猜測,或許是野狗所為,但野狗怎能撕咬得如此幹淨?”
“這樣說來,如果真的是人為,凶手想必精於此道。”
守靈奴苦笑:“道可道,非常道。等有空,我會到老窩裏,翻翻陳年記錄,看是否有類似舊案。”
何玲子說:“我會盡快回枯樓繼續調查‘鬧鬼’之事,不知為什麼,靄雯似乎不願讓我離開枯樓半步,仿佛我一旦離開,她就會有危險。”
“你的直覺很少出錯,為了莊小姐安全,其實不該回來……”“有些話,必須和您當麵說。我想請您用上在商界和巡捕房的交情,查一下這幾個人的背景:莊家的少爺莊小霖、老管家莊億索、靄雯的奶媽李媽媽和丫鬟小川兒,看他們是否有罕為人知的邪門之處。”何玲子說。
守靈奴“哼”了一聲:“莊家的全家福。”“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有做鬼的嫌疑,甚至,都有殺害藺修賢的嫌疑……哦,還有,莊老爺的死也很突然,巡捕房是否有懷疑凶殺?”
9.斷橋
何玲子心急火燎地坐洋車趕到莊府門口時,心一沉。小川兒和李媽媽站在門口,一臉焦慮。“小姐……小姐不見了!”隔著老遠,小川兒就叫了起來。何玲子快步走上前,聽李媽媽在低聲訓斥小川兒:“用得著這麼使勁叫喚嗎?怕四鄰聽不見還是怎麼的?”
何玲子問:“你們最後見到小姐,是在何時何地?”“她屋裏!”小川兒的眼角掛著淚星,“她早飯也沒吃,說身子疲累,要再歇息一陣,我就下樓去了。半個鍾頭前去看她,她已經不見了。我們整個樓裏上上下下都找過了,索叔要去報警,李媽媽說等您回來再說。”
何玲子想,李媽媽不無道理,等叫來巡捕,傳下令去封鎖道路等等,至少數十分鍾的周轉,於事無補。“少爺……莊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