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番外篇(3)(2 / 3)

何玲子俯身再看莊世堯的屍體,腐爛,但完好而尚能辨認,她問道:“莊老爺入土前,塗過保身香?”保身香是江京城外毗盧寺的老方丈研製出為屍體保鮮的香料,近年戰亂,死傷多,保身香聲譽遠揚,江京血戰淪陷後,城內外更是供不應求。

莊億索點點頭,莊世堯的屍體如果沒有塗過保鮮香料,這麼多天,勢必腐爛更劇。何玲子忽然覺得莊億索欲言又止,問道:“索叔有什麼話,但說無妨。”“老爺用的,是寶嚴大師親手調製的藥劑。”莊億索言外之意,何玲子明白,市麵上的保身香,幾乎都是商販仿造,無甚效果;真正有奇效的,是寶嚴大師的親手製品,“老爺生前自認為百邪不侵,但這回,臨走前說,要保住屍身,越長久越好,因為他不願離去,他離不開這樓。”

7.如戲

剩下的半夜裏,莊靄雯的耳邊,一直縈繞著老管家的話。索叔平日話不多,但一開口,絕無廢話,絕無誑語。父親當真說過這樣瘋狂的話嗎?索叔說來,猶如老爺親口。而這樣的瘋話,也真隻有父親說得出來呢。

為什麼離不開這樓?是離不開我嗎?至少,莊靄雯已經明明白白,她是真的離不開阿爹。他走後,一切都亂了套。

也許,離不開,是離不開母親。母親是在莊靄雯五歲時離世的。據說她生靄雯的時候就落下了風寒之疾,挨了五年,父親遍請名醫,各色偏方都用過,母親還是在搬入枯樓後不久撒手人寰。聽索叔和李媽媽講起,父親似乎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偏執怪誕。

父親堅持說,母親還在家裏,還在樓裏,四處都是她的影子。人人都知道那是父親的瘋話,莊靄雯也同感,不過多一份對至親的憐惜。現在他去世了,她卻忽然相信了父親的話。這次,是她近乎瘋狂的直覺,父親還在家裏,即便地下室裏沒有那具突如其來的屍身,父親還在樓裏,四處都是他的影子。

這種感覺,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即便說了,也會被當成瘋話——她知道,阿哥、李媽媽、小川兒,本來就會認為自己有點瘋癲癲的——她向別人描述的鬼影,月白長衫、長發的鬼影,一次次闖入她夢中的鬼影,一次次執刀要殺害她的鬼影,當然不是父親。那鬼影惡意相向,別有用心。而父親的影子,無處不在的影子,在保護著她。他在死後,繼續著生前感歎沒能完成的事。

莊靄雯相信,父親的魂靈在守護著她,否則,她可能已經成為刀下之鬼。“這後麵的段子,要你一個人唱了。”最初,她震驚於父親隻字未提阿哥的名字,更未說:這後麵的段子,“你那生旦淨末醜樣樣會一手的阿哥會陪你一起唱完。”哥哥在父親去世前就搬離了枯樓,她不解,追問後,父親和哥哥也沒有給她合情合理的解釋,隻是說照料生意便利些。這是不甚高明的謊言,因為哥哥的新居離公司可能還要多走幾步路呢。從懂事起,她就知道父親對自己偏愛,近期也隱隱聽到過父親和哥哥的爭執。這才可能是哥哥出走的緣由。為了什麼呢?她不想知道,也無暇知道,因為她自己也忙於拍戲、忙於錄音、忙於出入各種堂會和酒宴,和諸多在“和平區”的紅男綠女一樣,麻痹著遠處炮火聲對耳膜的震撼。

現在呢?還能再這樣掩耳盜鈴下去嗎?陪她麻醉人生的藺修賢被殺了,這後麵的段子,真的要一個人唱了。

父親常對她說,人生如戲,做人如戲。每個人都是一個“角”,都在演著自己這一出。年少的她,似懂非懂,隻知道在人前,擺出禮數周全和落落大方,適時的風情萬種和矜持自律;回到枯樓,她會騎在父親的背上,或者和一起練功的阿哥廝打。如此的判若兩人,不就是做戲嗎?直到近年來江京形勢突變,尤其父親暴卒後,她似乎頓悟了做人如戲的真諦。

你瞧,如果說人生如戲,那麼結局都是既定的,所有人,富貴貧賤,最終是一死。戲的內容也大抵相同,無外乎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成家立業。不同之處,在於你如何去演繹、如何去詮釋你的角色。就像戲台上,同樣的一出戲,餘叔岩、孟小冬、楊寶忠和梅蘭芳這些名角的表演,和阿貓阿狗票友的表演,全然是不同的觀感,仿佛完全不同的兩出戲。

父親在世的時候,莊靄雯沒有多想過,如何演自己這份角色,因為老爺子是導演,是永遠嗬護自己的“東家”,就像和名角老板們配戲,對方的光環可以完全掩蓋住自己的青澀,她情願繼續做那個不需要擔待遠慮近憂的少女。她演戲、演電影,認定了那都是假的,都是故事。所以當父親突然去世,她驟然發現,自己成了故事裏的角色,要思考很多難題,要做艱難的決定。一時間,她方寸大亂。

“這後麵的段子,要你一個人唱了。”

說完這句話,父親充滿憐惜和慈愛的目光突然硬了起來,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抓住了莊靄雯的玉臂,說出了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答應爹,保住枯樓,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枯樓!”

8.守靈奴

次日清晨,何玲子未顧上吃早飯,就和莊靄雯暫別,說要回家探視老父。莊億索著人叫來了洋車,目送何玲子消失在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