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玲子在客廳的壁爐外,果然看見了灰黑的鞋印。她蹲身細看,腳印碩大,多半是男子,腳底無紋路,穿的多半是布鞋。鞋印在客廳長窗前消失,而窗子開著!凶手可能尚未跑遠!何玲子跳出窗外,微微一愣:灌木離牆根尺餘,但沒有明顯被攪擾的痕跡。她在地上俯身審視,卻找不到更多的腳印。
這叫我往哪兒追去?凶手是誰?
看來不會是枯樓中的任何一員,不但是因為樓裏多是女子,而且莊億索慘叫聲起不久,樓裏所有人都到場了……倒也未必,任何人都可以飛快地逃出窗,再從另一個門戶返樓,聚到地下室門口,但有足夠時間將滿手血汙洗淨嗎?身上難道也會不留下任何血跡嗎?帶著疑問,何玲子在樓裏各處盥洗室看過一遍,卻沒發現任何清洗過血汙的跡象。
巡捕房值夜的警察趕到,在地下室看到現場,也幾乎暈了過去。稍後,來了一位名叫劉開渠的探長,用手絹捂著鼻子看過現場後,和驗屍官一起匆匆離去,說天亮後返回。何玲子不需要問驗屍官,也知道他的結論:莊億索的死狀和藺修賢毫無二致,這是凶手在莊府內外犯下的第二個案子。
莊靄雯乍聞莊億索死訊,痛哭失聲。何玲子回到莊靄雯的臥室時,她仍未止住啜泣。李媽媽垂淚告訴何玲子,莊億索一直待莊靄雯如親女,說小姐此刻如喪考妣,毫不為過。何玲子和黃慕容又是好一陣安慰,莊靄雯才略略定了心神。何玲子見小川兒也被嚇得魂不守舍,許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便請李媽媽在餘下的夜裏陪伴小姐,李媽媽說:“莫說今夜,就是今後夜夜在這兒陪著,也是應該的,從今兒起,我是不能離開小姐半步了。”
何玲子道了別,說回客房小憩,臨出門時,莊靄雯忽然衝上去抓住了她的雙臂,顫聲問:“玲子姐,你告訴我,這枯樓,是不是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中了邪遭了咒?”
莊靄雯的這句話,一直在何玲子的腦中徘徊。可憐的一代名伶莊蝶,顯然已在崩潰之緣。她躺在床上,雖然疲憊不堪,仍無法入睡,想著明日該如何入手調查,越想越覺得線索紛亂,至今連個嫌疑人都沒有。輾轉反側一陣後,她開始告誡自己不可亂了方寸,需要自行調整,閉目養神,等待天明。
她怎麼也沒想到,天明未至,驚叫聲再次傳來!
何玲子離開後,李媽媽和往常一樣,喝了點黃酒後,就昏沉沉睡去。雖然有奶媽相陪,雖然屋裏點了長燭驅走黑暗,莊靄雯仍是無法入睡。她沒有看見索叔的屍體——連哥哥都不敢直麵慘狀,光是聽說索叔同樣是被開膛掏心,就令她吐了幾許酸苦的胃液。
索叔隻是個管家,但這麼多年來,早已成為她的親叔伯。父親的去世,她的生活如同失去了重心,但在岌岌可危的枯樓裏,她至少還知道,有索叔這根大梁奮力支撐著。現在,她是徹底落單了。
這後麵的段子,要我一個人唱。仿佛阿爹預料到了索叔的慘局。
她愈加相信,有股邪惡的力量,在逐一奪走她身邊的人,她倚靠的人,母親、父親、藺修賢,現在又是索叔,下麵會是誰?
為了什麼?為什麼專門要和我過不去?想到索叔昔日種種對她的關懷,為她做的無數貼己的事兒,莊靄雯又哭了起來,在單薄罩不住任何苦痛的帳子裏,無聲地哭。想到自己越來越無依無著,她哭得更凶。同時又恨自己,如此脆弱無主,為什麼不能像何玲子那樣果敢?我該怎麼辦?唐米要我做那個為難的抉擇,我該怎麼辦?如果父親在世,會怎麼辦?他會盡一切可能不讓日本人如願,他會安排她遠走北平、香港或者重慶,隻為避開這為難局勢。現在我一個人,能走得遠嗎?她求過藺修賢,甚至將出走這一條作為訂婚的條件,但她知道藺修賢的心思,更多在如何賺錢上。租界區因難民湧入驟然膨脹後,對商人是最大的福音,他絕不會錯過如此良機。
何況,此時此刻,她不能走。因為父親的囑托: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枯樓!莊靄雯也是在父親葬禮的那天才明白,自己的不幸,就是那些黑呢大衣人帶來的。兩個月前,另外兩個黑呢大衣出現在莊府門口,上帖求見父親。近兩年,莊世堯的買辦生意主要是莊小霖在打理,他已半退隱,很少見客。拗不過二人的執著要求,莊世堯不情願地和二人在書房中麵談。
誰知這一談後,莊世堯如同變了一個人。
他原本性格孤僻,但行事果斷,待人坦誠,不溫不火,尤其在聆聽、學唱喜愛的劇目時,忘我陶醉,如處仙境。那次和兩人見麵後,他卻變得急躁易怒,經常如困獸般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那兩個來客,是莊億索送出去的,莊世堯甚至沒有送他們到書房門口。
莊靄雯瞅著父親心情略好時,問起那兩個不速之客,莊世堯的臉頓時又沉了下來,隻是說:“不去提它也罷。”
在躺椅上李媽媽的鼾聲中,莊靄雯昏昏欲睡,人卻還沒有走出舊事的回憶,朦朧中,她似乎還能看見父親的踱步,父親額頭上的焦慮,父親臨去時的依依不舍,和那張碎臉。
碎臉!她悚然一驚。透過薄帳,在燭火搖曳下,她看見窗外,貼著一張破碎的臉!她暗暗告誡自己,可能隻是樹影婆娑,但自己窗外並沒有大樹,也許是隔帳看花了眼。她掀帳再看,這次,千真萬確,一張碎臉!莊靄雯驚叫起來,李媽媽頓時驚醒,順著小姐的手指向窗外看去,也叫了起來,而且叫了兩聲就啞然,竟嚇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