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陌生的黑暗裏、局限的空間裏,衣櫥中的黑呢大衣沒有絲毫畏懼。他甚至靠著櫥壁,籲口氣,閉上眼,遐想著這次成功後,境況會改變多少,日本人會不會讓自己休個假?偽政府基本上還是群龍無首,我有沒有升遷的機會?
他身子忽然一震,怎麼也沒想到,靠在背後的櫥壁,竟慢慢向後移開了。然後,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握著槍的手已現出冷汗。這血腥味並不陌生。怎麼可能?不會吧?然後他看見了那雙微綠的眼睛。同樣,那雙眼睛並不陌生。
他舉槍射擊,子彈連發,但已經晚了,他被一個碩大的軀體撞倒在地,撞破了櫥門,誤了目標的手槍不知飛到了何處,一雙長著尖利指甲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他發出一聲哀號,是留給世間最後的一聲。他聽見自己的後脖頸發出“啵”的一聲,是他雙耳在世間最後的聽聞。就在意識離他而去的時候,他感覺胸口一陣難以描摹的裂痛,這在世間最後的知覺。
是痛苦。正要出辦公室的黑呢大衣聽見了衣櫥裏傳出的槍聲,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糟了,江德帆的人已經先到了,先設了埋伏。但剛才看得仔細,衣櫥裏分明是空的!緊接著來的念頭是,逃,逃離這裏。這個時候,不是講義氣和講效忠的時候,要說效忠,本來自己是要為國民政府效忠的,現在不是在為日本人做事嗎?愚忠要不得,保命是這個亂世裏的無上準則。
衣櫥門被撞開,他的同伴慘呼。他一驚,隻見一個灰黑的影子半蹲在倒地的同伴身邊。他沒時間多看,也不知道周圍是否還有埋伏,腦中隻有一個保命的念頭,他推開窗,準備跳出,那灰影,他熟悉的灰影,突然躍起,將他也撲倒在地。
一秒、兩秒,甚至還沒有那麼久,第二個黑呢大衣得到了和搭檔相同的命運。
強烈的血腥氣充斥了辦公室,黑暗中,就隻有那灰色的影子,伏在地上,盡情地享用著他的晚餐,就是黑呢大衣胸膛腹腔裏的一切,心髒、肝脾、胃,這是他最喜愛的三樣;肺和腸子稍遜,但用來果腹也是極佳了。
他已經餓了很久。幾乎是轉眼的工夫,他吃完了這個黑呢大衣腔內的一切。身後那被撞爛的衣櫥外地上還躺著一具屍體,還有“一餐”,剛才為了不讓獵物逃走,他顧不得吃,這回,沒有人催他趕快逃離,他可以慢慢享用了。
他的身後,另一個影子輕輕走近。他一直知道那個影子的存在,他還知道那是個美麗的身影;他也聽到了輕輕移近的腳步聲,他還知道移近後,一雙輕軟的手,會柔柔地梳理他身上的灰白長毛;他還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芳香,這是那影子身上的味道,讓他心頭騷動和愜意的味道,讓他感受到安全和溫柔的熟悉的味道。所以他沒有回頭,要不是他明知她的胃口不同,他甚至會將這些佳肴向她獻上,分享。
他隻是沒想到,身後的那個美麗女子,手裏提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24.人魔、魔人
莊靄雯安排了今晚的一切。她知道李媽媽會將那封信傳遞給黑呢大衣,她猜到黑呢大衣一定會設法阻止房契的轉交。這是她安排的黑呢大衣的葬禮。她甚至希望,一勞永逸,黑呢大衣死後,再不會有人來打枯樓的主意。
當然,她知道這想法天真。
但黑呢大衣一定要死,同樣該死的,是前麵這個歡宴中的人……抑或怪物?大概最確切的名字,是武器,凶器。
這件凶器,殺了藺修賢,殺了索叔。今夜,她借用這件凶器,殺了黑呢大衣。
他被李媽媽藏在靜生物調查所的一條鮮有人知的地道中。莊靄雯第一次在地道見到他,是藺修賢的遇害後的那個晚上,她尾隨李媽媽進入靜生物調查所,通過一間休息室沙發下的暗門,走進地道。初見他時,她尖叫了起來——她隻是在心裏發出了大聲的驚叫,在黑暗中顫抖良久後,待到李媽媽離開,她出現在昏暗燈光下、他的視野裏,她的臉上,卻露出了微笑。
今晚的計劃,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萌芽。
她從李媽媽送來的“飯食”裏,知道他就是打開藺修賢胸膛髒腑的凶手,她最初的衝動,是找到一把手槍,或者匕首,將他擊殺在牢籠裏,但因為那萌芽的更深遠的計劃,使她按捺住恐懼和憤怒,使她換上笑容。人生如戲,複仇是一出慘烈的戲,沒有人會有好結果,甚至會傷及無辜,舞台上,電影裏,現實中,都是如此。
第一個犧牲者是索叔。
她怎麼也沒想到,隔了短短兩日,這惡魔再次出擊殺人。為了什麼?或許是索叔對李媽媽起了疑心,李媽媽滅口殺人。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她應該稱他為惡魔,還是叫李媽媽為惡魔。她甚至不知道,李媽媽是不是該擔負一切罪責。為了那個報仇的計劃,她必須要和李媽媽朝夕相處,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規劃。規劃殺人,對她來說,難於登日。她從小沒有傷過螻蟻命,連廚房下人殺雞宰鵝,她都會躲得遠遠的。如果不是為了替父親報仇,她絕不會想到殺人。
是的,她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替父親報仇,保住枯樓。
此刻,她手中的匕首就要割破那怪物的喉口,握刀的手忽然沒有那麼堅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