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應該不會刻意模仿張季鷹,可是沉浸在中國的文化長河裏,張愛玲又如何能對張季鷹的蓴菜與鱸魚視而不見?張季鷹這個名字好,有魏晉風骨,他把多少人鑽山打洞得到的紅頂子摘下來朝地上狠狠一扔,說不定還狠狠踹上幾腳,然後拍拍屁股就回老家吃鱸魚與蓴菜,拿現在的話說,這張老頭帥呆了酷斃了,與陶老頭陶淵明有得一拚。很多人可能做不到張季鷹那樣的灑脫,但是蓴菜還是想嚐一嚐,它到底是何樣的滋味,讓一個人把金銀財寶妻妾成群全丟了,就為了這一碗蓴菜湯?
車前子說過:“蓴菜的確好吃,純粹。一般做湯,我曾吃過蓴炒魚腦,惡俗,自創過一道涼菜:蓴拌銀耳,稍顯生硬,但也不失清味。”張愛玲在美國的蓴鱸之思有點空打空,既得不到蓴菜,更不太可能搞到鱸魚,隻好到唐人街買莧菜——就是上海人稱為米莧的素菜,“有一天看到店鋪外陳列的大把紫紅色的莧菜,不禁怦然心動。但是炒覓菜沒蒜,不值得一炒——在上海我跟我母親住的一個時期,每天到對街我舅舅家去吃飯,帶一碗菜去。莧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裏麵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
相比於中國“暗紅苔綠”、“朱翠離披”的菜,張愛玲其實對外來洋派一向情有獨鍾,她在美國閑得無聊,寫過一篇《致愛麗斯菜譜》,具體到“米醋一湯匙,黃酒少許”,拿了它馬上就可以上灶台現炒現賣。當然,她最愛的還是那些中西合璧式的,如蝦仁吐司、栗子蛋糕,這是老上海飛達咖啡館獨有的,以至她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始終念念不忘,“到底不及過去上海的飛達、起士林。飛達獨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當然也忘不了她筆下那些中國式的美味,如荷葉粉蒸肉和糖醋排骨。荷葉粉蒸肉在秋季是當令,所謂“蘇州四塊肉”,荷葉粉蒸肉就是屬於秋天的那塊。張愛玲是堅定的肉食主義者,童年的職業願景就是“到牛肉莊找個事做”。話說回來,也好有她在老上海養成的中西合璧式飲食習慣,為晚年在美國的逗留埋下了伏筆。換了是胡蘭成,還不活活餓死?去哪裏找他們胡村的清明菁餃和桂圓白糖包?胡蘭成家在浙江嵊縣,地理上歸屬紹興,江南的流水之上曾經密布張季鷹的蓴菜,當然也包括胡村的山溪。我懷疑胡蘭成見慣了張季鷹筆下的蓴菜與鱸魚——鱸魚是鬆江出的最好,從地理上看,上海北郊的鬆江離紹興的嵊縣也算是近鄰。作為鄉下孩子,他就沒有在水中用竹竿絞過蓴菜去喂豬?我們小時候都是拿蓴菜來喂豬的,胡蘭成早我而生六七十年,想必他那個時候蓴菜爛賤如草吧——它們本來也就是池塘中的水草而已。張愛玲的菜譜當然見不到蓴菜什麼的,不過也提到幾種地道的鄉土菜,辣子雞丁或棒棒雞之類,配料裏分別用到了紅辣椒與辣椒油,明顯是川菜之風,顯然是受國民政府大員們“後方緊吃”吃出的“陪都口味”。
寫到這裏有點扯遠了,張季鷹也好,張愛玲也罷,一個遠在西晉,一個遠在紐約,都是老張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而無論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凡是以漢文字當米來吃的中國人,置身撲麵而來的秋雨秋風,置身異地他鄉,誰沒有起過或多或少的蓴鱸之思?
女作家請客
一般來說,女作家總是很小氣的,尤其是上海的女作家,像蘇青、張愛玲之類靠稿費為生的女作家,那更是小氣得有點摳門,想要她們很豪闊地請客下館子,基本上是癡人說夢。即便是胡蘭成這樣的讓她“低到塵埃裏的”男人,張愛玲也就是拿幾個包子打發。
和胡蘭成熱戀的時候,張愛玲從不留飯,因為她自己也是寄人籬下——盡管這個人是她的姑姑,但是姑姑也是人啊,何況她們都是受過西方文明熏陶的一代人,在生活用度上從來都崇尚AA製。但是胡蘭成坐到吃飯時間仍不留飯,連她自己也覺得難堪,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廚房蒸包子,簡單,還省事——胡蘭成可能吃饞了嘴,張愛玲做的包子,他有什麼理由說不好吃?這留飯留了幾次,他便起了貪心,有一天就留宿了——將張愛玲當成了肉包子,肉包子打狗果然有去無回。窮人家的孩子,可能也就記著包子、饅頭什麼的,他自己的書中就有這麼一段:“一次癟三搶她手裏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既要感謝胡蘭成的第一手記錄,又要罵他實在不解風情,什麼“小饅頭”?連“生煎”也不懂,癟三若聽到這種說法,嘴巴也會笑到不癟。當張愛玲“像隻紅嘴綠鸚哥”般“調養自己”時,胡蘭成大概還在胡村山溪裏摸魚捉鱉吧?在他眼裏,張愛玲從來都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這個人,可能是汪政權裏最不會吃的一個,難怪人家不怎麼帶他白相。蘇青眼睛尖,從他身上一眼就看出他是個苦出身,她這樣說:“從你吃相上看,一眼看出鄉下出身。”所以蘇青看人下菜,管你胡蘭成在汪精衛身邊當多大的官,就到門口攤子上叫一碗蛋炒飯打發,然後坐在他對麵看他吃得狼吞虎咽。